“岂敢。”想到得知彼此的身份这么久,江望渡竟还有很多事瞒他,钟昭就一时间气血激荡,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半天才道,“将军不想说的话,谁能逼你?”
“那就是了。”钟昭这话一出,江望渡就知道蓝蕴多半已经将自己听到的话全都跟这人说了一遍,低头笑笑,“你想知道什么?”
紧要关头,钟昭毫无先客套几句的意思,开口便是:“那时你去求江望川,在镇国公府闹出的动静不会太小,即使消息没传到外面,府中上下也很难瞒住。”
通过刚刚的接触,他已经发觉蓝蕴是极聪慧的人,已然意识到了儿子的变化和他跟自己的隔阂。
这样一个在国公府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人,纵然长久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中,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不会对那天的事一无所知。
钟昭眼都不眨地盯着江望渡,连对方一分一毫的神情变化都不想错过,慢慢道:“我想知道当你拿着摘星草去向谢英复命,他履行承诺派张太医治好了蓝夫人的病,她听说你作为帮凶,害死京城一户人家之后,对你做了什么?”
这话一落,有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有再开口,江望渡半低着头,钟昭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听见几道沉闷的咯吱咯吱声。
那是江望渡藏在袖中的双拳紧紧握起,指骨摩擦发出的声音。
梁齐缠斗已久,今日总算取得了不小的胜利,军队的庆功宴办得很热闹,眼下各处都在生火烤肉,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香气充斥鼻息间,江望渡却没心情享受。
他并非海量,不久前给自己灌酒灌得太过凶狠,脸上已经蔓延开一片红意,包括眼角都是。
“帮凶。”哑着嗓子念出这两个字,江望渡定定地看着钟昭,轻轻咧了咧嘴,“你也这样想?”
“也?”起码在钟家被火烧这件事上,江望渡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钟昭早已说过不怪他,他却不愿放过自己。钟昭之所以把话讲得那么难听,不过是想问一句话:“你说蓝夫人与你十年不见,是不是跟我家那场祸事有关?”
江望渡不是想不开的性子,战场之上杀人如麻,若他看不惯生死,光是时常面对死去的将士的双眼,都足够把他折磨成疯子。
但是与此同时钟昭也明白,江望渡在面对公事和私事的时候,所作出的反应往往截然不同。
庄百龄撺掇国君,于阵前斩杀大梁使臣,程涵一点也不支持,议和当日不现身已表明他的立场,梁国这边包括江望渡在内,私下谈起时无不敬他是一位英雄。
但是也仅此而已。
正面对上的时候,江望渡照样毫不留情地取了这位老将军唯一成年的儿子的命,并且没给他血战到底的机会,故意放了人一马。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此时大梁内部并不安定,皇帝病重随时可能殡天,各皇子与皇孙间胜负未分,边关的一举一动都颇受瞩目。
谁希望他打下去,谁不希望他打下去,简直乱成了一锅粥,越到此时,他越要恭恭敬敬地给朝中递折子,问皇帝后面该怎么做。
而一旦程涵率部殉城,江望渡将失去停下来的理由,只能带着人一路往齐国的皇城打。
为此他放下对程涵的惺惺相惜,打掉对方准备自刎谢罪的剑,甚至告诉程涵:“若你死在西南,这里的百姓都会给你陪葬。”
彼时程涵的头盔已被劈落在地,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去:“你要逼我做逃兵?”
江望渡只道:“抱歉。”
弃城对任何将领来说都是巨大的耻辱,更是可能被砍头的死罪,说出威逼之语的时候,江望渡心里也不好受,但他别无选择。
可问题就在于,这种由他主导的阳谋,江望渡心里没什么负担,事关那场与他关系不大的火,江望渡反而迟迟走不出来。
钟昭从很早前就在疑惑,为什么江望渡身上会有如此矛盾之处,但思来想去也没有答案,今天见到蓝蕴,跟人聊了一下午,终于拨开云天见月明般有了些头绪。
“你不是都猜到了吗?”钟昭已经把话说的这么清楚,江望渡知道自己再反驳也没用,闭了闭眼睛反问道,“何苦还要问我。”
“我要亲口听你说。”钟昭蹙着眉走上前,一手捏住江望渡的肩,让对方不得不抬头看来,声音发沉的同时心脏却隐隐作痛,说不清到底是为了对方还是自己,“跟我一家三口的惨案有关吗?”
“有关。”江望渡缓缓吐出这两个字,说话间胸腔跟着震颤,他望着钟昭近在咫尺的脸,眼睛一点点放起了空,“张霁去医她的时候,她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我眼睁睁看着你的父母和妹妹死在眼前,每天浑浑噩噩,六神无主,只剩希望她好起来这唯一的念想。”
说着,江望渡似是哽咽一声,又很快将这点脆弱收了回去,自嘲地笑道:“她的病情见了好,我终于有了点活着的实感,兴高采烈去扶她,她迎头就是一耳光。”
有那么一瞬间,钟昭感觉像是看到了前几年发着烧的江望渡,因为身体不适难得露出几分软弱,半是委屈半是难过地告诉他,母亲将那名丫鬟的死,全数归结在了自己的身上:“我早就知道我做错了,也知道娘宁可自己死,都不希望我牵涉其中,但是她……”
江望渡轻轻抬起头:“十年,阿昭,自那天过后整整十年,无论我怎么恳求,她都不肯见我;起初我觉得娘不会那么残忍,只要我诚心悔过,同时不再跟太子来往,她终有一天是会心软的。”
“我那时候……真的,我如今想来,根本不明白为什么我那时可以那么蠢,而且很以自我为中心,我以为她会心软,就像我以为她愿意为了我留在京城一样。”
钟昭沉默片刻,明白了江望渡的意思,开口接道:“所以你拒绝了镇国公给她写休书的提议,不肯来西南镇压蓝氏一族。”
知道了这件事情,蓝蕴估计只会更加不想看见他。
而且后来谢时遇愈发大了,能力才干渐渐显露,心性在皇室里更是数一数二,原本已经跟谢英恩断义绝,且对大梁下一任君主人选不置可否的江望渡,也不得不在某一次他被人在宫宴下毒的时候,出手打翻那只被掺了药的杯子,从此再次与谢英走动起来。
“……”
江望渡不语,算是默认。
钟昭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此一来所有事情都能说通了,蓝蕴被困国公府多年,对外界的感知越来越弱,唯独江望渡这个有她血脉的儿子能承接她的情感。
她恨他但是也爱他,不愿意从这张脸上看出江明的影子,不能接受他沾上无辜百姓的人命官司,更无法忍受他不理解她。
“最后一个问题。”钟昭松开对江望渡肩膀的桎梏,大概将蓝蕴告知自己的几句话复述了一遍,声音不知什么时候起也变得很轻,“你准备将这话说给谁听?”
江望渡的梦话虽零碎,但指向性很强,一点都不像是跟友人对话时的口吻,明摆着是向上请罪时说的。
他由此愣了一下,随即又短促地笑了:“何必明知故问?”
江望渡平静地注视着自己对面的男人:“如果你没在京郊与我同归于尽的话,这些我构想了无数遍的话,自然会说给大梁下一任皇帝,皇太孙谢时遇听。”
钟昭闻言睫毛微颤,嘴唇几乎没有血色:“不是谢英?”
在有关前世之事的问题上,钟昭容不得任何一点马虎和混淆,哪怕内里已有猜想,也坚决不肯玩儿心照不宣那一套,每个字都要江望渡自己说出来才做数。
而事到如今,江望渡总算不再遮掩,缓缓摇头道:“不是。”
“少时为救母命,误入歧途,虽非本意,但害死一叫钟昭的少年,致使其全家葬身火海。”
“事后,我未在第一时间揭发罪魁,还受他举荐,平步青云。”
“请削我爵列,夺我权位,刑加我身,弃我于闹市。”
“家母聪慧,已知我之罪,与我十年不见,惟愿将我族谱除名,不做她的孩儿,不累她清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