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朝停下脚步深深吸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但就是很气。
眼前道观已经到了,他沉着脸回头,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抓着云青染的手腕。
他松手道了句歉:“不好意思,刚刚太着急了。”
青染说没事,心中转过山腰那老头的判词,随即将之抛诸脑后。
“灵岳观到了,我们进去吧。”他温言道。
观内气氛肃穆,两人排队进场,一一拜过不同殿宇内的塑像,同时没忘记求签和求平安符。
签是邢朝求的,上上签,说他所求之事或有转机。
邢朝明知这不过心理安慰,却仍不免抱有一线希望。
两人带着求来的平安符下山,上车正要回家,邢朝手机突然响了。
来电的是国际安保公司的人,说国外知名珠宝设计师托他们运送一份名贵物品,现在这份物品已经落地下了飞机,问邢朝是定个地点交货还是他们送货上门。
邢朝想起他哥要他暂时瞒着云青染,刚要开口回答,手机又打进一通电话。
与此同时,青染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两人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邢闻道病危。
“送到邢家庄园,地址是……”青年声线瞬间沙哑,匆匆交代清楚后续便驱车疾驰回赶。
主楼二楼,两人赶到病房外时,另外两房的人已经到齐了,在走廊上乌压压挤成一堆。
邢朝无视这些面色各异的亲戚径直冲向室内。
青染落后一步,走到门口竟迟疑了。
已与邢闻道说完话的老爷子疲惫地坐在沙发上,透过敞开的房门看他。
许久后。
“长青想见见你。”老爷子嘶声说。
青染这才抬脚进了房间,经过沙发时:“谢谢爷爷。”
老爷子闭上眼睛不予理会。脑子里浮现出重视的长孙认真恳求他的画面,一滴浑浊的泪沾湿眼角。
病房。
时隔多日,青染再次见到了这个让他心情复杂的男人。
邢朝红着眼睛让开位置,青染上前到陪护椅坐下,握住男人搁在床边的手。
张口欲言,第一句说出口的话却是。
“你瘦了好多。”
邢闻道苍白笑了笑,专注看着他问:“是不是很难看?”
青染抬起视线仔细观察他,清隽的眉、挺直的鼻、泛白的唇,那双眼睛仍如初见时一样,青山远岫,湛然有神。
于是摇摇头:“你在我心里,还是那个光风霁月、芝兰玉树的谦谦君子。”
他将求来的平安符放进两人交握的手心。
“你是不是等了我们很久?”
“我和朝朝去了一趟灵岳观,听说那里的平安符很灵——”
“青染。”邢闻道打断他。
“抱歉,我要失约了。”
男人眼神和语气十分温柔,青染怔怔望着他。
“我有些要跟朝朝说,你出去等我好不好?”
青染点头:“好。”
他起身去了外间,听见身后有人说:“邢朝,你跟我保证,会照顾好他。”
接着是嘶哑的男声。
“哥,我跟你保证。”
他听到急促的滴滴声,外间慌乱涌入的脚步声,或夸张或克制的低泣声。
唯独没有那道轻微滞涩的心跳声。
青染心神动荡。
他灵魂仿佛脱离了这具肉身般游离在外,恍惚又回到许多年前,看着相熟的生命一个个离开身边。
青染清楚这是他修行出了问题。
分明突破在即,却被他强行压制,以至于稍微心神不稳便陷入破境的迷障。
迷障之所以是迷障,便意味着没那么容易摆脱。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对,却无法控制地一遍遍回想他以为早已遗忘的记忆。
他看到那只开智后小心养来作伴,结果被隔壁虎妖幼崽当着他的面顽劣摔死的小猞猁。
他看到化形后相交甚笃,只是一次闭关对方就寿尽终老的穷秀才。
他看到志同道合结伴追求大道,却在发觉他的机缘后暗下杀手被他亲手解决的友人……
他看到了邢家庄园,看到了哀戚的人群,看到了微弱的星芒从失去呼吸的男人身上析出飘向半空,即将逸散。
万念归一,不可见的灵力卷着星芒回转,青染倏地从迷障中清醒。
病房中其他人早已护着邢闻道的尸体去了灵堂安置。
他托着掌心近乎不成形的碎片,终于明悟。
原来是他。
原来他是。
怔神间,闪烁的星芒忽然挣脱灵力束缚朝某个方向飘去。
青染一惊,转头看见自门外进来的青年。
星芒飘到青年身上,没有任何排异的与之融为一体。
短寸,浓颜,耳钉,他是邢朝。
有着挺拔身形的青年缓步走到青染面前,深邃狭长的眼眸微红,抬起右手。
“我哥有一份礼物留给你,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接受。”
说着将掌心小小的首饰盒打开。
里面是一枚低调奢华、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戒指。
“另一枚呢。”
“在我哥那里。”
“挺好看的。”青染说。
他凝望面前俊美的青年,看他利落的眉,高挺的鼻,削薄的唇。
深刻硬朗,与他哥的温润一点都不像。
他摘下手上的素戒,笑着伸出左手,轻声说:“帮我戴上吧,长青。”
第88章 小叔
邢朝蓦地抬眼。
他没听错的话,面前这个人刚刚叫的是长青。
长青,松柏长青,日月长明。
像松树柏树一样四季青翠、年年康健,像日月一样明亮耀眼,光芒四射。
这是爷爷当年对他哥的祝愿。
他哥哥邢长青,不负厚望长成了爷爷期望的继承人,优秀耀眼,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
他本该有光明灿烂的一生,有家人,有朋友,有……爱人。
天色早在不知不觉间暗下来,没开灯的房间是鸦青色的,给房间内的一切蒙上一层淡淡的阴翳。
包括那束下午采摘的玫瑰,那浓郁灼目的红,在此时变成惨淡沉闷的灰。
他该叫嫂嫂的人站在身前望向他,那双惯常含笑的眼睛被暮色蒙上阴影,眼眸里笑意停止流动,沉寂如不起波澜的水。
像是一个信号。
邢朝心中止住的情绪忽然再度翻涌,裹挟着无数遗恨、不舍、钝痛和麻木,呼啸而来,掀起一场无声的黑色海啸。
喉咙像是被无形之物堵住,干涩难言。
你是下意识脱口而出,还是在这一刻,把面前转送戒指的我,看做一个叫邢长青的人?
邢朝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沉默着垂下视线,托起青年伸来的手。
这双手修长、莹润、细腻,温度微凉,有着恍若玉璧雕成的精致。
它本该被另一个男人托起。
如今,却由他,由他这个从伦理上属于对方小叔子的人握在掌中。
邢朝单手拿起盒中剩下的戒指,没了依托的首饰盒“啪”的坠地,声音响彻在这死寂的室内,震耳欲聋。
昏暗中,高大青年缓慢将象征圆满成双的婚戒戴入青年纤长的无名指。
咚咚,咚咚,咚咚。
两道心跳仿佛在这一刻悄然重合。
青年声线低哑,握着这只戴上戒指的手说:“嫂嫂,我会替我哥照顾你。”
*
只要青染自己不想走,就让他永远留在邢家——这是邢闻道去世前请求老爷子答应的遗言。
于是青染以邢闻道伴侣的身份参加了他的葬礼。
前来吊唁的亲朋显然非常惊讶。
不过人都已经死了,邢闻道是同性恋且有个男老婆又怎么样,众人惊叹一番私下讨论几句也就过了。
老爷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强打精神办完葬礼就大病一场。
然而这世界上最公平是时间,最可怕的也是时间,它会抚平一切痕迹,包括遗憾和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