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后热(66)

2025-12-30

  沈百川领了他的心意,但还是告诉他,不用为他留位置了。

  沈百川的骨痛越发强烈,主治医生一直催着他去办理住院,说这事拖不得。

  沈百川在办理住院之前去了趟心理诊所。心理医生姓竺,自从沈百川三十岁时心理状况滑坡之后,她就为沈百川看诊。这么一算,两人也是许多年的交情。

  沈百川掂着两杯珍珠奶茶走进诊室。他笑容轻松,放了一杯在竺医生的茶几上,一杯拿在自己手心里。

  竺兰先是打量着沈百川,看他插上吸管慢悠悠地吮吸着奶茶,问他,“近来可好?”

  沈百川没有立刻答话,他指了下桌上的奶茶,“你先尝尝。”

  竺兰拗不过他,插上吸管喝了一口,眉头紧皱,“太甜了。”

  沈百川赞同地点头,叹道,“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喜欢喝这玩意儿。”

  ‘他’是谁,竺医生知道。

  她从这个突破口发问,“你最近还是经常梦到他么?”

  沈百川垂着眼睛,过了好久才又点了一下头。

  竺医生接着问他,“梦见他会让你觉得生活好过一些么?”

  沈百川没有否认,他唇角平了下来,手指在自己膝盖的布料上摸索着。

  他像是有些羞于承认,但他还是开口,“每次梦到他,第二天醒过来之后,我就没有那么害怕。梦见他一次,之后的三四天都不会那么害怕。”

  竺兰声音很轻柔,引导着,“你在害怕什么?”

  沈百川笑了下,抬眼看她,“我怕死。”

  竺兰没有直接安慰他,而是继续问,“你梦到的什么样的画面?”

  沈百川动了动手指,在腿上敲了敲,“我总是梦见……我梦见他抱着我,亲我的额头,然后抱着我的肩膀轻悠悠地晃着……”

  “然后……”沈百川脸颊微红,“他会很轻地亲亲我。”

  他抬手用指尖在自己唇上摩挲了一下,然后不太好意思地放下手,苍白的脸颊微微泛红。

  他话说出了口,又觉得懊悔,问医生,“这样是不是不好。我做这样的梦会不会冒犯到他?”

  竺医生摇头,告诉他,“你说他心软善良,他不会觉得冒犯的。如果这样能够安慰到你,他会感到欣慰。”

  沈百川听了很高兴,“你说得对。他一定不会责怪我。”

  提起到这人,沈百川的脸上就带着笑。他又浪费了一些时间重复着跟竺医生讲他们上学时候的小事,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恐怕另一个当事人本人都不会记得。

  但沈百川记得清楚,都珍藏在心里。

  他说得口干,又喝了一口奶茶,仍然是太甜。

  “竺医生,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沈百川开口。

  正在做记录的医生抬头,一愣,“为什么?是太忙了么?”

  沈百川摇头,“我的癌症复发了,剩下的日子还有别的事要忙。”

  竺兰手中的笔啪嗒一声落在桌上,她看向她多年的病人,如同旧友,眼眶渐红。

  沈百川叹了口气,“你别哭啊。你需要我对你进行心理疏导么?”

  竺兰也觉得这样自己显得太不专业,转眼间擦掉滑落的泪,“不需要,谢谢。”

  沈百川被她逗得一笑,他半靠在椅背上,抱着手臂枕在脑后,轻声说,“我昨晚又梦到他了,他冲我笑着,笑得特别甜。让我不要怕,跟他走。我原本还是有点怕死,但现在是真不怕了。”

  这句话对竺兰也是安慰,她笑着点头,“每个人都有这一天,或早或晚,不要怕。”

  沈百川嗯了一声,“实际我也不是怕死。死后是无尽的长眠,就像全麻一样,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没有经历过。我只是觉得遗憾。”

  “遗憾什么?”竺医生让他说出来。

  沈百川停顿了片刻,“二十多岁时我胆怯,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给不了,先是把他推开,后来又不敢找他。三十岁勉强生出勇气,却转眼生了病,活得太不体面,不想让他看见。一直拖到现在……”

  “这辈子恐怕没有机会告别,我心中有遗憾。”

  沈百川长长地叹了一声,又打趣自己道,“我太不勇敢,只敢在梦里见他。”

  竺兰听了沉默片刻,又问他,“我们假设一下,如果能让你留一句话给他,你想说什么?”

  沈百川笑,“留遗言么?”

  竺兰接受不了这个词,不搭话。

  沈百川这天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挺括的面料裹着他瘦削的身型。他垂着眼,睫毛像鸦羽一样轻轻地颤。

  他和几年前的样貌几乎变了个样,瘦得病态,形销骨立,人没了往日的生动朝气。

  如风中残烛,快要散了。

  沈百川想了半天,最后摇头。

  “不要打扰他,让他忘了我吧。”

  沈百川最后的日子很短也很快。

  他用了一半的时间安排了自己的后事,把自己的墓买在了H市的丘山上。H市不是他的故乡,却是他留有最多美好回忆的地方,他想把自己埋在这儿。

  他安排远房亲戚在自己离去后为自己下葬。为了答谢对方的奔波麻烦,他将部分的财产留给了他。

  剩下大半他捐了出去,是一家关爱先心病儿童的基金会——他曾看到那人在朋友圈转发过多次。当然,沈百川的捐赠是匿名的,他一直都没有再打扰。

  沈百川勉强碍过36岁的生日。最后的日子实在是折磨,他已如强弩之末,一动一喘,在止痛药中苟延残喘,时梦时醒。

  最后时刻他的病床前空空荡荡,没人肯握他的手。

  一生过往像走马灯一样从他眼前掠过,最后停在他思念至极的那个画面。

  一个清秀的男孩围着红围巾站在寒冬中,素白着一张脸,烟花在他身后绽放。然后男孩笑了起来,灿烂得把这些烟花都比了下去。

  所有的画面暗了下去,像电影停止放映。

  沈百川走完最后一程,陷入无边的深黑梦乡。

 

 

第51章 如梦初醒(二更)

  两人在医院休整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打车回了家。

  两人坐在后排,沈百川手指勾着路回的手掌,一刻也不松手。

  他头上贴着雪白的敷料,微微半阖着眼睛,侧头对着路回,眼神不愿意从他身上离开。

  路回跟司机说过了地址之后才转头看他,对上沈百川那双神情懵懂脆弱的双眼,一愣。路回握着他的手,悄悄用手指刮他的手心。

  “怎么了?头痛么?”

  沈百川闭了下眼睛,然后又睁开,“有点晕。”

  路回小声哄着他,“脑震荡呢,会晕几天的。你要是难受就把眼睛闭上。”

  沈百川不听话,他不闭眼睛,一路上都沉默地看着路回。

  沈百川到了家之后又被人牵着手下了车,路回很宝贝地从身后揽着沈百川的腰。

  沈百川比路回高出一大截,这样的姿态看上去有些怪。但路回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手一直搭在沈百川的后背上,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两人是回了距离更近的路回家里。沈百川被人帮着脱去了外穿的衣服后安置在床上,路回刚要去厨房烧一壶水,就被人拉住了手掌。

  沈百川把人扯近在身边,伸手去碰路回的额头。

  沈百川的眼神一直是说不出来的忐忑不安,看向路回时带着不确定的惶恐,像是要一直和他有身体碰触才能安心一样。路回以为他是没从昨天的意外中缓过劲儿,也就没有多想。

  路回淋浴发了烧。昨天输了一夜的退烧药,他这纸糊了一样的身体,今早竟然好了大半。

  路回顺从地低头让沈百川探他额间的温度,轻声安抚他,“不烧了。”

  两人都生了病,路回的身体像是有自主意识一样顽强得率先好转,让他有精力去照顾受伤更重的爱人。

  沈百川探到了微凉的温度才点了头,他又顺着路回的脸颊滑下来,用食指屈着兜了下路回尖尖的下巴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