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里他的人也不少,他得到消息的时间或许比我们都早。”苻燚道。
他此刻神色忽然严肃起来,垂着眸子似乎在思索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好久没看到他这么心机狡诈的模样了。
黑漆漆的眼珠子泛着一点冷。和他温柔噙笑的时候判若两人。
但贶雪晛觉得他这样也好帅,自己看得莫名更兴奋了。
贶雪晛都没想到会审出这样的大瓜来,说:“他要是来求情的,倒是好事。”
如果来求情,他们正好可以趁机把这个案子暂缓下来。
要把谢氏的姻亲赵家拖下水,本身就是为了造势。按下来不表态,反而更容易让人心浮动。
苻燚说:“他应该是来要审理权的。”
只有把漕运案的审理权掌握在自己手中,谢翼才能控制住事态发展,安抚住手下其他人。
毕竟勾结匪类侵吞国帑这样的大罪也就仅次于刺杀案了。如果两个案子都由三司勘审署来审,只怕谢翼顾头不顾尾,口子越撕越大,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贶雪晛说:“这审理权,咱们守不住吧?”
苻燚摇摇头。
谢翼不顾一切肯定也是要把漕运案子的控制权揽到自己手里的。这案子一旦到他手里,说不定这么好的机会就只能白白看它溜走了。
两人对视一眼,苻燚立即吩咐黎青:“快叫李定过来。”
谢翼乘着一顶黑色轿子在清泰宫外停下。黎青带了两个红袍内官快步走下阶梯,往清泰宫大门口去迎。
不一会黎青亲自引着谢翼走进正殿。
正殿垂着竹帘,竹帘有半人高,正好可以遮住上半身。贶雪晛先是看到他脚上穿的方履,然后是一身灰黑色布袍,那袍角梅花纹几乎纹丝不动。随即黎青掀开竹帘,谢翼踏步进来。
他微微扭头,这下彻底看清了谢翼的形貌,心中微微一愣。
髯面如玉,他倒是有些眼熟。
但他自进入建台城以后,谢翼一直称病不出,他要是见过此人,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此时谢翼显然也注意到了他,扭头朝他看过来。
殿内点了灯火,通明一片,那金色的烛光映照在贶雪晛脸上,谢翼目光几乎停滞在他脸上。
皇帝说:“舅公身体大好了?”
谢翼这才转头看向皇帝。
年轻的皇帝身着玄金色龙袍,披散着头发,竟端坐未动,仅以目光注视着他。
谢翼垂下眼,随即撩起衣袍前摆。
苻燚这才起身,虚扶住他:“舅公不必多礼。”
“赖陛下洪福,臣已经大安。”谢翼说着目光又看向贶雪晛。
苻燚道:“雪晛,见过舅公。”
贶雪晛作揖:“相爷安。”
“久闻贶郎君大名,今日终于得见。”谢翼盯着贶雪晛看了又看。
苻燚道:“舅公来的正巧,我刚收到三司勘审署的最新奏报,舅公要不要看看?”
他说着便把奏报递给他。
谢翼低头看了,道:“臣正是为此而来。三司勘审署眼下主理行刺案,已力有不逮。漕运旧案盘根错节,臣请旨,将此案移交政事堂,由臣亲自督办。”
他说的话虽然很客气,语气却并无请求的意思,显然对漕运的案子势在必得,不肯做出一点让步。
说完直直看向苻燚,却听苻燚道:“如果舅公身体撑得住,自然是最好了。”
谢翼愣了一下。
这位年轻的皇帝看起来面貌都变了,似乎更为从容成熟。他这样逮着机会就死咬住不放的狡诈之徒,竟如此轻易就应允了?
其中必有缘故。
苻燚道:“不过我刚刚已经命李定亲自带人去了赵府捉拿赵文义一干人等,他们这会估计已经出宫了。”
谢翼的神色一凛。
苻燚道:“不过等人都抓起来以后,立即交给舅公处置。舅公看把他们押到哪里,怎么审,一切都由舅公说了算。”
谢翼站直了身体,盯着苻燚看了一会,道:“那臣即刻就去处理。”
苻燚道:“舅公当心身体,万事都要仰赖舅公呢。”
谢翼往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此刻的皇帝气势锋锐,已经收敛不住他的锋芒。
这时候他的目光又移到贶雪晛的脸上。
贶雪晛还在垂眼沉思,他这时候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个贶郎君看起来这么眼熟了。
他一下子想起,就在近二十年之前,梨华行宫大火,他和当时在崇华寺修行的太皇太后赶到梨华行宫,刚在大门口下了车,便有一个青袍内官抱着年幼的苻燚跪倒在他们跟前。
当时情况混乱,太皇太后身为太后,自有庇护皇子安危的责任,他们将苻燚留下,随即他便进到行宫之内去组织人救火。在他去往宫内之前,看到那救了皇子的小内官被人围着,冻得瑟瑟发抖,太后命人给他披上了一件红斗篷。
他当时匆匆一瞥,隔着嘈杂的人群,当下就感慨,那小内官真是秀丽齐整的好相貌。
只是听说后来那小内官不知所踪,无人领功。
如今看,这个贶雪晛竟和那小内官有几分像。
只是那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眼前的这个年轻美貌的郎君,自然不会是当年那个救了苻燚的内官,只是这眉眼间的几分相似,依旧叫他心中一动,倒后背一阵发凉。
此刻夜色已暗,谢翼上了轿子,立即吩咐:“快走。”
轿夫慌忙抬起轿子往东辰门去,才走了没一丈远,忽听谢翼催促:“再快点!”
苻燚和贶雪晛站在清泰宫外,看着谢翼的轿子在宫内穿行,宫廷过大,那轿子前仆从举着的灯笼又过小,仅有的那一点微光,随着距离越来越远,也像是逐渐被黑暗吞没了似的。
才被卸职没多久的李徽带着大批禁卫骑着高头大马直奔城西西华门外的赵家。
都说皇宫以东是世家贵族和皇亲国戚聚集地,而皇宫以西的星罗湖附近,则是士大夫聚集区。这里远离闹市,一到了晚上便格外寂静,此刻火把通明,大批禁卫叫嚷着停在赵府门口,惊得周围的人家纷纷出来观望。
等到谢翼带人赶到的时候,赵家所在的巷子里早已经围满了人。赵家对门的户部张侍郎只穿着中衣披了件外袍,被家仆搀着,手指都在发抖道:“相爷,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谢翼没有说话,沉着脸快步走入赵府,身边人立即高喊道:“相爷到!”
谢翼一进去就看到满院子的火把,此刻赵家女眷都躲在廊下竹帘后面瑟瑟发抖,而府中上下几十口男丁几乎全都在院子中间跪着,赵文义居然已经被上了枷锁!
不消一夜,全城皆知,赵文义父子涉嫌勾结匪类,监守自盗,被皇帝派人连夜缉拿,久病在家的谢相亲自将他们羁押起来。
谢翼一直忙到夜半时分,这才往相府赶。
此刻万籁俱寂,街上都没有一个人了。他回到府里,看到谢跬在草堂外踱步。
“父亲。”
谢翼在管家的搀扶下在廊下坐下。
其实历来权力之争,计谋并不是最重要的,归根到底还是他们谢氏这几年被皇帝钻了空子,不再有说一不二的权势。
他想他对苻燚也算有两次再造之恩。只可惜对方生来是龙,不愿意成为他们谢氏的傀儡。而他幼年曾饱受家族被章氏打压的苦,年轻时候便立志要做人上人。
谢跬说的没错,如果要冒险,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想起那个有些面熟的贶雪晛,这一切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把苻燚扶持上皇位,既然当初进了一步,越过忠臣那条线,就没有了退路。如今要么再把苻燚从龙椅上拉下去,要么就死在他手里。
谢跬在他身边坐下:“父亲如果有了决断,我们也得快,不如我们就以宫内有人造反为由,直接攻入大内,趁乱杀了皇帝!”
谢翼道:“如今的皇城司和閣门司都是他的人,你和庄圩就算能进城,也未必能攻进宫门。一旦久攻不入,失了先机,天下哗然,我们谢氏多年的苦心经营不就全都功亏一篑?如今全城的眼睛都盯着皇帝,我们谢氏是忠臣,怎么能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