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把手里的茶又往上举了举,见苻燚不喝,只好放在他旁边。
苻燚幽幽地说:“他如果吓到就好了。”
吓得瑟瑟发抖也比现在好。起码那也在预料之中。
可如今那个温柔的贶雪晛已经随着章吉一起去了。他的表情并不凶狠,也不决绝,他只是抿着嘴唇淡淡地看着他。
他是有些清冷素淡的人,只是他的清冷素淡一直裹挟着羞涩和热情,因此形成一种包容式的温柔,但此刻他的温柔都不见了,好像即便发现自己的郎君是臭名昭著的皇帝,也没有太激烈的情绪。
他真是惊异于他柔弱外表下近乎冷漠的坚毅,意识到他不仅仅永远失去了被他爱的可能,就连想抓在手心里也是不能够的。
但他一个柔弱郎君,他就是要做强占他的暴君,他能怎么样?
这天底下他还能让谁给他做主不成?
就算他放过他,他这个皇帝看上的人,谁还敢要他?
他内心其实一直都隐藏着这个卑劣的想法的,皇帝的爱恨,普通人只能接受而不能选择,他从前的恐慌都在于眼下温馨甜蜜的情意不能持续,而不是贶雪晛这个人他不能得到。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见外头有马的嘶鸣声传来。
随即便有内官跑进来:“陛下,不好了!”
苻燚立即起身,福王回头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回陛下,王爷,隔壁院子……打起来了!”
黎青:“!!”
福王:“什么?”
苻燚一听,几乎是从院子里跑出来的。
黎青和福王紧紧跟在后面,一出来,就看到贶家院子里和门口的侍卫都倒在地上,贶雪晛扶着他为他在集市上买的青花马,手里握着他为他擦拭干净的那把银白的剑。
他翻身上马,看到他们,停了一下,继而抓紧缰绳。
“拦住他!”苻燚道。
婴齐他们几个在隔壁院子里的黑甲卫列队而出,挡在贶雪晛跟前。婴齐甚至赶紧跨上马,做好了追击的准备。
黎青大声喊:“贶郎君,你不要冲动!”
福王忙吩咐婴齐他们:“注意分寸,不要伤人!”
可是说完看到地上躺着的几个护卫,心中又是一凛。
年轻瘦削的贶雪晛端坐马背,面容秀美如冰雪雕琢,眉眼间凝着寒意。他肩挎行囊,手中那柄未出鞘的白剑横于身前,目光扫过苻燚,双腿猛一夹马腹:“驾!”
婴齐率众疾驰拦截,马蹄尚未落定,就见贶雪晛腕间一转,剑鞘如白蛟破浪瞬息间点中婴齐颈脉,他人便如断线纸鸢一样倏地坠下马来。
“!!!”
动作迅疾利落,叫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婴齐可是皇帝身边武力最高的护卫!
就那么连半招都未能施展……就那么轻飘飘地坠落下去了。
这这这,这真的是那个温良柔弱的贶雪晛么?!
他怎么会厉害成这样!
其他护卫见状蜂拥而上,贶雪晛骑着青花马直闯而过,剑鞘在他手上化作流银飞星,电光火石之间,他早已经突出重围。
“贶雪晛!”
贶雪晛纵马回头,见苻燚不知何时已经从弓箭手手里夺过一把弓箭,对准了他:“给我停下!”
黎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三思!”
谁不知道陛下箭可穿杨,奇准无比,这一射,贶郎君哪里还有命!
贶雪晛在火光里回过头来,湛然如冰玉。
苻燚以为自己是能够射出去的。
他是什么好人?他不过是个会装的暴君。
不是没有想过,死人比活人更容易带在身边,他可以把他的骨头做成配饰,挂在腰间。
他真的有过这样变态的念头,想着如果真相大白那一天,贶雪晛如果不肯认他。
此刻他的箭不但射不出去,反倒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那一瞬间,把他自己射出一个血窟窿。
他距离章吉,何止十万八千里。章吉在天上,苻燚在地狱,从前往后,都不会变。
他和贶雪晛对视上,眼神似淬血的碎片,说:“贶雪晛,你不要走。”
贶雪晛纵马回首,四四方方的小院里,藏着他在初春做的一场短暂欢梦。
古代真是漆黑一片。他在这里久了,习惯了这样的黑暗,今日好像是突然又有了感知。天地漆黑,漭漭无尽头,以至于那亮着微光的大门,给人一种沧海一粟的温暖。
那四四方方的光亮里,立着苻燚,是模糊的黑色。那四四方方的光亮,反倒叫他看起来更漆黑。
像四方昏黄一竖鬼。
他心头怅惘,更有一种恐惧,好像那一方天地,都是一个黑暗的牢笼。
他回过头:“驾!”
乌鸦呼啦啦惊起一片,掠过他的头顶,呱呱乱叫起来。
等乌鸦的叫声停息,四下里就连风声也听不到了。那年轻动人的郎君贶雪晛,早融入那春夜里,杳然不见踪影了。
第35章
贶家外头点燃了许多火把, 照得这一方天地亮如白昼。
大概突然太大的阵仗,这一方火光在寂寂春夜实在过于惹眼,引得附近的老百姓大半夜都被惊得跑出来看热闹。
大家三五成群披着衣服偷偷围观, 却只看到一堆手持刀枪的兵士森然罗列,而在他们最前头,一个年轻俊雅的郎君站在路口, 火光下, 他有一种近乎阴郁的诡丽。夜已经很深了,那一方熊熊烈烈的火光, 却映衬得他四周的夜更幽深,黑洞洞的, 仿佛从来没有如此骇人过。
“好像是贶老板家里出事了!”
“哪个贶老板?”
“就前些天抛绣球那个啊。”
“是他家?!这我知道, 我还见过他招的那个郎君, 哎呀呀, 真是一对好相貌!这两日俩人好像还成亲了,我看他们家大门上贴了喜字呢,怎么就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肯定是大事,你看来了这么多官差!”
大家议论纷纷, 交流讨论一番发现, 恐怕还真有大事发生!
“……我早觉得那一片不正常了, 安静的很!”
“路上隔三差五就过个生面孔!”
“我有天半夜起夜,听到外头有动静,隔着墙一看,你们猜我看到什么了?看着几个人抬着一个黑轿子过去了!大半夜的,都宵禁了,谁还会这样大张旗鼓地坐着轿子夜行?我都以为见了鬼呢!”
“我也看到过!不过我看到的不是黑轿子,而是一串的轿子陆陆续续都进那条巷子里去了!看起来都是官家的人。可是咱们这一片哪有什么当官的会住这里?当官的不都住城东红日坊附近么?这附近怕是有什么大秘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越讲越觉得这事情玄乎得吓人,又看到有几队人马奔驰而过,在贶家门口停下,也不知道在禀报什么。这时候忽然有兵卫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吓得一堆人立马作鸟兽散。
苻燚就在门口站着,也不说话。众人也不敢看他。
那贶雪晛的青花马他们倒是在城西北偏僻的望春水门旁找到了,可人早不知所踪。
回禀的人说那是双鸾城最偏僻的一处水门,因为临近行宫,附近没有人家,只有山林蔓草,如今一片漆黑,要找,也得加派人手。在城内还好说,如果他已经从水渠出城,那就天地渺渺,不知往哪里寻了。
他们都以为他只是民间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小商贩,殊不知他竟然有这样的身手。
当然,最令人震惊的是,他居然有这样的胆量!
黎青在旁边茫然无措,听着福王他们问苻燚要不要全城搜捕,心下暗想,贶雪晛最好还是不要被找到为妙。
不跑还尚有商量的余地,这一跑,可真就完蛋了。
周围只有火把发出轻微的油花爆裂的声响,忽有一只小猫“喵喵”叫了两声,从众人中穿行而过,最后停留在苻燚脚下,伸出爪子来挠他的长靴,奶声奶气地又叫了两声。
苻燚弯腰将它抱在怀里,往回走。
家中还挂着喜庆的灯笼,结香花在夜里香气浓郁,正房的桌子上,还摆着瓜果点心,其中一个盘子里,还盛了御厨们奉上来的梅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