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顾拍了拍头,哎呀呀笑了一声,跟在后面往宅中走去。
穿过了几处洞门,秦顾一面走,一面打量新春将至的家宅。处处装饰得明艳堂皇,彩锦明灯,几乎迷住他的眼睛。
走到一处发旧的房门前,四周寂悄无人,小厮行了一礼即刻退下。
秦顾整了整衣服,脸色一正,伸手扣了三下门,再抬脚往门内走。
屋内陈设,旧而煊贵。帘后,露出男人微白鬓发来。
秦顾一怔,跪在软垫上,沉着眉眼,肃然道:“父亲。”
动作端郁沉穆,唯有微挑眉眼,窥得勃发英姿。和方才朗笑疾行一身富贵的秦顾,判若两人。
男人端起茶杯,青瓷漾着一湾水光。他看了看座下的儿子,悠悠道:“当初,沈从风让秦家襄助,斩除江南楚家,以此换回秦氏一族得归蒙山。”
秦顾微微颔首,双手扶于膝上,窗外的光在他身上,落了一层白霜似的。
“那自然不仅仅是他的意思,况且陛下圣谕,让你跟着沈从风,这笔交易,自然不能算错。”
只是风险未免有些大。
让秦家长子嫡孙跟在沈从风身边,一边奉帝王之令,斩杀江南楚家,为天下豪门作表;一面用以挟制秦家,不敢稍有异心。
天平两端,一边是秦家日日夜夜想要回归的蒙山,一边是沈从风与秦家,除灭江南楚家。
陛下往天平的一端,加上了秦顾的性命与自由。
当初秦家也曾想过,让秦顾取中原王家的女儿,往天平的另一端,加上另一个王家。
同为四姓,一个是京城困马,一个是中原飞云。马踏流云,终有一日,或可奔离京城,驰骋江湖。
座上的男人抿一口茶,漫不经心道:“你可还记得当初说了什么……”
秦顾慢慢抬头,忽地一笑。
他长得十分俊朗潇洒,平常一笑,略见跋扈。可如今跪坐在地,满身肃然,一笑沉渊。
秦顾顿了顿,沉声道:“父亲……我当时求的,不是机会,只是时间。”
他还记得,在父亲提出让自己娶王家女儿的时候,他轰然跪倒,伏地叩首,信誓旦旦道:“父亲,我三年之内,必定带秦家回归蒙山。唯有嫁娶一事,敢请自主。”
那时候的秦家家主,看多了生死离别的一双眼睛,也轻易看出了自己儿子的心思。
若是看中了寻常人家的女儿,不说三妻四妾,只要他乐意,养在家中看热闹也无妨;
让他一力承但家族未来,而不肯轻言嫁娶,唯有——情势不容,不能娶。
而秦家富贵滔天,焰势逼人,不能娶的,只有,刀剑相见的江南楚家。
他以为秦顾求的是一个机会,等楚家满门覆灭后,再隐去姓名,带把那位姑娘带回楚家。
可现在,秦顾跪在微凉,略旧的软垫上,说不敢求机会,只不过,求一段时间。
秦顾看着父亲的脸,仰起头,窗外日光照在他脸上,浮起苍白的光。
他慢慢站起身来,恭恭敬敬道:“父亲,我所求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他从开始就知道,有些人注定无法相携而行,所以只想要有一段,哪怕势同水火,也唯有你我的时间。
现在,他的时间,结束了。
在江南无尽大火中,那一截柔软如月华的素色衣衫,隐没在浓黑烟雾中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所想要的,哪怕刀剑相伴的短暂时光,再也没有了。
屋外碧水流转,秦顾出门的一刻,脸上就挂起有些纨绔的笑。
走到长廊下的时候,看见一位满头金翠的姑娘,眉毛弯弯,眼神清澈,脸如寒霜,无半分笑意。
秦顾一顿,恍然道:“锦明妹妹。”
秦锦明淡淡看着他,语气清冷,“乡留哥哥,你们总算把我嫁出去了。吏部尚书,从此也可与秦家偃旗息鼓了。”
秦顾看着她发鬓上的金簪,日光浮动,璀璨得耀眼。
光的流转间,时间如水,一闪而过。
他们很小的时候,也曾见过面。那时候,那位妹妹一向不爱金银,只用琉璃挂饰,清素可爱。
当清澈的琉璃化为金翠,当不谙世事的少女行将出阁,时光易逝,人心,更容易变吧。
他又想到了江南薄雪,楚家大宅。
山光水色,远烟空翠,白鸟乱雪,青溪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