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旧事_作者:酒眠花(40)

2017-12-10 酒眠花

  无尽的死亡让人麻木,与他们同行的人已经愈来愈少了。前方仍然是看不到尽头的雪原,笼罩着蒙蒙的雾气,天际一片晦暗,看不到亮光。

  “爹,娘,我饿了。”

  孩子放下冻得发紫的小手,哆嗦着说出了一句话。饥饿让身上的热量迅速流失,他的两条腿已经失去了感觉,肚子几乎也叫不动了,胃里开始一阵阵发疼。

  没有人回答他。他忍了很久,难受得支撑不住,趴在男人的脊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眼泪在颊上冻成了冰凌子,冷得蛰人。

  “长生主啊。”女人走着走着,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道,“你把我的命收了去,让我的孩子活下来吧,求你,我求你了。”

  “住嘴!莫言死。”男人斥道。

  于是女人陷入了安静,四周只有风的声音拂过。孩子年纪虽小,却也懂事,知道气氛不善,乖巧地不再出声,只默默咬着自己gān裂出血的嘴唇。

  那时他以为他们这样一直走就可以走到九夷的王都,那个隐藏在白麓山中高不可攀的九曜城,他还没有见过它的模样。听说那里有着纯白的宫殿,有着雪山和大漠里所有能找得到的珍宝,还有带来温暖的地火,令城中四季如chūn。他做梦都想去那里,而那时候父母告诉他,他们就是朝那座城的方向去的。

  他不知道他们需要走上多久,只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很久很久,或许是二十天,或许是三十天,对一个孩子来说已经是难以忍受的距离。他从来没有离家那么久,但他知道他的家已经不在了,凶神恶煞的南泽铁骑冲入城中,杀死了无数他的同族,挥着长刀和鞭子将剩下的人赶出城,并令他们终身不得回归。

  他记得很多人死时的模样。他的发小因惊怕在街上乱跑,被南泽人骑马撞到,无数的马蹄就这样从他身上踏过;那个卖布的姐姐脸上总是挂着笑,直到南泽人冲进她的家,女人的惨叫响了很久,那具衣不蔽体的尸体像是个破碎的娃娃;那个总给他做木鸟玩的老木匠,因为不愿出城而被活活打死,死的时候两眼大睁着看向天空,眼睛一片浑浊。

  这些人的脸留在他的噩梦里,一天也不曾忘却,他时常惊叫着从梦中醒来,看到的总是一片漆黑的荒原,还有身侧一小堆仿佛即将熄灭的篝火。父亲和母亲抱在一起,把他围在中间,但即使如此也抵不过彻骨的严寒,他的牙齿格格打颤。

  天色又暗了。这段日子他最害怕的就是黑夜,在那样亘古的黑暗中,生命仿佛风中之烛,随时都会凋零。他有时候会做一种梦,梦见父亲和母亲像那些冰原上的尸体一样睡了过去,而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跋涉,被寒冷和饥饿所包围,永无止境。

  “爹,娘,我真的好饿。”他靠着一块石头蜷成一团,望着正在努力生火的父亲,忍不住又小声道。

  “他爹,快去找点吃的吧,孩子都饿了这许久,撑不下去的啊!”女人也道。她的嗓音有些沙哑,话音落后忍不住咳嗽。

  男人顿住了动作,叹了一口气。他忽然起身离开,头也不回。

  “阿妈,爹去哪里?”

  “去找吃的了,很快就回来了。”女人把孩子抱在怀里,轻声安抚,“等爹回来,咱们吃饱了,攒足了力气,就去九曜城,到了九曜城,就再也不用挨饿受冻。”

  男人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具动物的尸体,身上沾满了血。等走近了,女人和孩子才发现那是一头láng,在午夜的荒原上,只有孤láng会出来猎食,他们凶残成xing,追着猎物不死不休,尖利的爪牙能在瞬间撕碎一头雪鹿。不知男人经历了怎样的惊险搏斗,竟带回一具láng尸。

  女人接过男人递来的匕首,艰难地用冻僵的手指将它解刨,割下ròu在火上烤。她剥下láng皮裹在孩子的身上,将手掌浸入尚且温热的láng血里,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男人坐在一边,低着头,已悄然停止了呼吸。

  他的身上伤痕累累,手臂被láng吻撕下一半,胸膛几乎被破了一个大dòng。他身上的血早已流gān,只凭着一股对妻子和孩子的信念支撑到此。他的身躯一片冰冷,嘴唇青白,双眼紧闭,无论篝火燃烧得如何旺盛,他也再不会醒来了。

  脚下都是冻土,女人和孩子流gān了最后的泪水,只能用乱石将他埋住。朝阳升起,他们带着剩下的lángròu和láng皮,继续向着未知的远方跋涉。

  又过了二十天,或许是十七八天,他记不清了。女人把最后的一块ròu放在他手里,裹紧他身上的láng皮,抱着他,双眼空得像是眼前的荒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