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朝野中一面倒的舆论支持,自是林凤致投案入狱之前,便算计已定——他有豁出去押上xing命做赌注的狂妄大胆,却也有方方面面都考虑、绝对不做全无把握之事的缜密jīng细。当朝野声援如cháo水般涌来之际,也就是他达成扭转名誉的目标之时,入狱才短短数日,他的计划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更重要的另一半,就是看他到底能不能从大理寺死里逃生了。
所以,殷螭决不能让他成功这另一半计划,决计要取了他xing命,方消得心头之气。这场君臣斗法,就算是自己大损名声,赢也只能惨赢,那也不能输了给这个一直被自己压得死死的玩物!
可是当真要取他xing命,却委实棘手之极。两降批旨,均遭驳回,同时招来朝中各路言官雪片般的谏疏抵制,这在殷螭做上皇帝之后的两年生涯里,还是头一遭,虽然愤怒无比,却又束手无措。
倒是不难再降下第三道旨意,管他什么反对抵制,qiáng行将林凤致提出大理寺处死再说,可是这样的硬来,绝对大大不利。开国以来定下的朝典章程,纵使自己是皇帝,也不能太过肆意妄为。
虽然恨不能直接做昏君,甚至索xing做了bào君,不顾三七二十一由着xing子gān事便好,但是殷螭虽然不是受东宫那一套人君之术的训导长大,却也明白,历来昏bào之君,绝对没有好下场——可以说,如果想随心所yù,那么宁可做嬉游荒逸之君,也万万不可做动摇社稷之君,毕竟家国天下,倘若轻率伤了基业,愧对列祖列宗不算,只怕连眼前利益、将来安危都不能保障。殷螭素来没品,却也一向是个务实派,为一口难咽的虚气,放弃了可见的实利,这种事qíng有多荒谬愚蠢,他还是掂量得清的。
然而这口虚气,却还是难以平服,耿耿于怀,大局固然要紧,这股怨毒之气,却又怎么能轻易咽了!
一时无计可施,只好一改起初的急骤方案,打算来一个拖字诀,将大理寺报上的无罪开释定谳状压着不批准,又暗示朝中支持自己的官员也上奏章,要求处死林凤致。可是拖固然能够拖住不释放林凤致,想从官员内部寻求支持力量与杀人籍口,却是无比艰难——倒不是殷螭全无朝臣支持,而是在这件事上,纵使原属帝党最中坚的力量,比如太后的刘氏一派,以及皇后的时氏一家,都认为就算要杀林凤致,眼下硬杀也是大大不智,几乎无人赞同皇帝这只图泄愤、不顾大局的冲动之举。
反过来,在殷螭暗示之后,业已进入内阁的太后亲侄刘崇义倒是上了一封密揭,苦劝皇帝不要如此意气用事,败坏朝纲,影响名声。跟着刘家在御史台、兵部、吏科做要员的几名子弟,纷纷附和着上谏章,甚至连时皇后在都察院担任要职的父亲,也不理会女儿从宫中送出要杀林凤致的请托,随大流跑来陈qíng,劝说皇帝千万要沉住气,不能硬来。一时竟让殷螭大有众叛亲离之叹,在宫里怄得半死。
其实在皇帝暗示指使之下,朝中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想要迎合圣意,殷螭最终也找出几个人来请杀林凤致,君臣串通作戏,一见此请,他便立即将这类奏疏特批发落各部。可是这几名官员大大逆cháo流而动,得罪清议,登时被其他官员的弹劾骂了个狗血喷头,就连风声传将出去,京师市民也会照他们的官轿丢几块石头,大骂:“陷害忠良的jian臣!”在这当口,谁敢反对舆qíng,简直就是过街老鼠的待遇。偏偏本朝的风气,官员们怕君王更怕言论,甚至有“宁怒龙颜,不罪清议”之说,所以皇帝企图向朝堂搞内部分化政策,也告失败。
这种时候,殷螭不禁想起嘉平帝在朝统治群臣之事,以前他一直暗中瞧不起皇兄懦弱,怕臣子闹事怕得要死,这时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腕,其实不如简易无为的皇兄远矣!
嘉平帝几乎从来不跟群臣争执,一有分歧,立即收回议题搁置不提,殷螭觉得那叫做无用,白白养出臣下的气焰,以及朝中派系林立争闹不休的坏现状。现在却终于懂得,无用才是大用,皇兄貌似不管事,很少出手,然而一旦出招,却化平素的无用为之用,cao纵局势的能力高明之极。
例如嘉平帝与林凤致合谋铲除俞汝成一役,当年俞党在朝中何等盘根错节人数众多?如果qiáng要直接铲除,一来他反状不显,寻不着由头,二来他党羽不少,难保不在硬来之下,激起朝堂不平,共同抵制。而嘉平帝同林凤致的谋划如何呢?看准朝臣派系之分,挑动各部分歧争斗,借力打力,慢慢削弱俞党的权力,剥夺他的底牌。当然,同时还有林凤致舍身为饵,故意成为众矢之的,吸引群臣注意力,更bī得俞汝成公开弹劾和他决一死战——所以,就那么不动声色,不显山不露水的,将俞党势力给清除出去,自以为一向能够左右皇帝政务的群臣,却不知道自己变作了被cao纵的场上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