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镝_作者:凉蝉(55)

靳岄朝大巫拱了拱手,又站直道:“第八害,屠城有损大瑀和北戎情谊。两国相邻,素有通商往来,即便江北十二城划归北戎,这商贾政事、说唱游乐,仍能来往。可一旦屠城,北戎与大瑀便成永世死敌,此伤如天堑深渊,永远不可弥补。”

他忽然停住了,因为看到哲翁竟然轻轻点了点头。

“第九害,屠城将令天君成为令人恐惧的象征。”

“恐惧?恐惧有何不好?”哲翁出声问。

靳岄想了想,回答:“大瑀有一句话,治国者不忘渔樵。渔人樵夫,身份低微,但若为君者能将至低微之人的生死、寒暖、贫富记在心中,百姓会敬重仰望你,而不必恐惧你。恐惧会生出怨怼,怨怼则带来动乱,所以,君应使民敬之,而非令天下惧之。”

阿瓦完全忘了自己手臂的伤,竟然鼓起掌来。

哲翁问:“第十害呢?”

“第十害与天君的万世功业息息相关。”靳岄微微仰头,注视哲翁双眼,他此时此刻其实把自己想象成父亲靳明照,或是那位爱打他掌心又给他塞炒栗子的西席先生,“仰高者不可忽其下,瞻前者不可忽其后。百姓是长流水之源头,是万年木之根本。而天君好比大海汪洋,高天灿日,你有建立万世功业之心,水会永远流向你,树会永远靠近你。只有民心凝聚,才会有万世功业。屠城令若颁下,则民心俱散,基业崩塌。”

靳岄一口气说完,静静等待哲翁和阿瓦的反应。

哲翁眼睛微微眯起,一瞬不眨地注视靳岄,像狼注视自己的猎物。阿瓦鼓掌把伤口又弄裂了,他手上淌着血,却还兴奋不已:“阿爸,他说的可比龙图钦好太多了!不是,我们议堂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

“龙图钦那双眼睛也太老了。”哲翁笑道,“怎么就看走了眼呢?”

靳岄察觉气氛不对,连忙跪下。他记得“龙图钦”这个名字,当日在萍洲城与大瑀签订萍洲盟、指定要他当质子的,就是龙图钦。

哲翁此时确实很想把龙图钦拎过来,先狠狠扇一巴掌。龙图钦在梁京见过靳岄,他说靳岄与靳明照确实一点儿不像,不仅胆小怕事,又没有伟略韬策,因病弱而显得苍白瘦小,总是被仁正皇帝几位皇子帝姬围在一块儿捏手揉脸,不敢反抗。

靳明照生了个废物儿子——龙图钦当时是这样说的。

哲翁慢慢开口:“靳岄,你知道贺兰金英是北戎第一位异族将军么?”

靳岄忙回答:“知道。”

“你觉得如何?”

“贺兰将军神勇无敌,当之无愧。”

哲翁笑了:“我是问你,你觉得北戎让一个异族人当将军,好还是不好。”

靳岄的心绷紧了。他一时无法解读出这是什么信号,但……夸北戎天君,总是没错的。

“收揽人才,不拘一格,天君果真有神子气概。”他尽量把这句明显得过分的马屁说得真诚,“凡有用之人都可在北戎施展才华,天君如此……”

“那你呢?”哲翁不想再听他撒谎,打断了问。

靳岄一愣:“……我?”

哲翁居高临下看着他:“靳岄,你愿不愿意在我的议堂里,辅佐我成就万世功业?”

靳岄跪在地上,只觉得通身冰凉,骨头发颤。——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后果!

铡刀就在头顶,他几乎能感受到锋锐刀刃紧贴着颈后皮肤:哲翁在等他的答案。他立刻清晰地想起了大巫的话——他是该杀的人。

这或许是哲翁给他的一根救命稻草,但他不可能让自己去握。在北戎当官儿,在北戎享受荣华富贵,这样的事情他一时一刻都没有想过。

“大巫说,你该杀。”哲翁慢慢道,“他从你身上闻到了雏鹰的味道。但我觉得他看走了眼,靳岄,你是雏狼,必成大器。但雏狼若不能为我所用,何必让他活在世上?”

靳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地上的织毯。织毯花色复杂,令人目眩。他又听见哲翁说话:“我从未想过屠城,但害处没有你说的那么深入。”

靳岄心头松了一瞬,但紧接着又提了起来。

“我给你机会,是想看看你到底有没有靳明照的影子。靳岄,我很欣赏你,我给你一个机会。你面前有两个选择:现在就死在驰望原,连骨头都没人收拢,或者进议堂,吃好穿好,以北戎议臣的身份风风光光回大瑀,让梁京的人看看你有多威风。”

他停口的时候声音像彻底消失了。贺兰砜需要紧贴在门上,才能听清楚另一面的声音。

“我不入议堂。”靳岄说。

“你不仔细考虑?”

“不必考虑。”靳岄跪在地上,背脊挺直,毫不畏惧,“我是大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