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剑行_作者:姬诺(555)

  人走茶凉, 晁晨披衣走入湖心水榭, 凝视水中倒影, 久立不歇。

  苏无派来盯梢的人见无异样,悄悄隐没, 等草叶无动静后, 他这才如释重负,蹬掉鞋袜, 扶着阑干坐下, 将足尖踩入水中,踩碎影子。

  公羊月会不会没死?

  如果没有, 他活着该多恨自己?苏无已经将风骑控制, 双鲤的死与云台脱不了干系, 那样的话,曾经以此敕封为荣的自己, 连坐似乎也并不无辜。他若是有什么计划, 尽可以来索命。

  可他没有来。

  以他的性子, 若要报仇, 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想必都不会放过。

  那他会不会真的葬身深海鱼腹?

  晁晨太熟悉大海的脾气, 暴怒之下, 人力根本如以卵击石,即便是几十年的海民, 也不敢说能与海相搏。他为自己洗筋伐髓,又将半数功力相送, 本就虚弱,还中了一刀坠海,苏无都搜不到,那是真的凶多吉少。

  “恢复武功又如何,难道弱小便不是弱小?”

  过去的九年中,他无时无刻不想恢复功力,重回巅峰,现在如愿以偿,可难道他就不傻不蠢不无能了吗!在偌大的江湖和冗杂的人世间,武功、名利、地位都只是心魔执念,真正重要的,只有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后才会明白。

  晁晨歪头,靠着木栏杆沉沉睡去,等他醒来,已是子夜。

  山中湿寒,病气如山倒。

  心里颓丧,养了几日也不见好,晁晨干脆连榻也不下了。他越孱弱,苏无越懒得管,能病死倒省了他一手功夫,只按时送了一日三餐和药。

  这夜,子鹄夜号,山风苍苍。

  晁晨醒来,身子又沉又僵,盖了两床薄衾那身汗也没发出来,病气不散,是头重脚轻。屋内屋外安静极了,他咳嗽两声无人相应,只能强撑着爬起去倒水喝。

  几步路的距离,连灯也懒得点,昏昏沉沉摸过去,拎住了茶壶却没握住小杯,杯子落下,被一双手接住

  “谁?”

  那道身影堵了过来,倾身朝他贴近,在他耳边唇语:“听说东武君大闹云台?”

  这个声音……

  “公羊月!”

  晁晨向前伸手一抓,风从指尖流逝,他转头往四面看,耳廓间回声无数,脑袋发胀,眼睛在黑夜里幻见重重黑影,惊惧一瞬间将他包裹,仿佛把他拉回高句丽那个雪夜,再睁开眼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

  那个声音又飘了回来,居高临下唤道:“东武君。”

  晁晨向虚无里推了一把,大声喊:“我不想,不想再做什么东武君!对他们来说我是什么,我究竟算什么?我不是晁晨,我是云台的主人,我不在了,云台也不会继续存在,他们害怕失去的不是我,是如今的地位!”

  酒宴上裴拒霜很急,急得不是晁晨的命,急得是他弄丢了朝廷的敕封,弄丢了未来的安稳富贵,不知道该如何交代。

  在说起云台近年的变化时,阚如的眼里落满星光,她的信仰是无所不能的居士,而不是自己。

  他们都由己出发,没有错,可怎么才能听者也无心呢?

  晁晨推翻桌子,痴笑起来

  那可是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伙伴,除了玉夫人因为身份地位不一般,晚来于此,其他人都是打风尘中结识,他还记得老曹、苏无、秦喻、裴大哥、阚如连同自己,面朝大海发誓,齐心协力,让云台成为如帝师阁一般的正道之光,甚至超越帝师阁的模样!

  为什么,会偏离曾经的梦想那么多呢?

  “对朝廷来说,我只是傀儡,我没有那么重要,他们赏识的不是我的才华,认可的不是我的为人,他们只是觉得我好骗!”

  那道影子往前,搀扶着晁晨的手。

  晁晨霍然抬头,一整张脸都被阴影和悲伤吞噬,只有那双清亮的眼睛里盛满晶莹的光。他轻轻呵出一口气:“我有时候怀疑,司马道子真的不知道,我已经不在云台了吗?”

  他那时候那么自卑,那么努力,比起虚构的家世背景,他更在意别人对他能力的评价。

  他现在疯狂地,疯狂地怀念俱舍书馆,怀念和公羊月斗嘴吵闹,怀念五人浪迹天涯的时光。

  晁晨长身而起,顺着那只坚实有力的胳膊往上攀:“我终于说出了我想说的话,是你让我学会了接受不那么美好的自己,糟糕的一面,和虚浮的内心,”他顿了顿,展开双臂,往前一扑,凭着感觉圈住那抹温暖。

  “回来吧,公羊月。”

  乌云散开,中天洒落月光,照出那身绯色的长袍,也照出公羊月苍白的面庞和因震惊而微张的瞳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