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五味杂陈地注视叶阳辞的脸——那张脸依然冰冷如霜雪,除了不断滚落的泪珠外,并无丝毫动容之色。
越是这样,越让萧珩瞧着心悸,宁可对方痛不欲生地大哭一场,或是迁怒于他、拔剑相向,而不是宛如一面渊冰覆盖的深湖,将所有情绪全都封冻在湖底。
这会让他生出用尽一切手段,也要将冰层敲碎的执着。
“你再怎么伤心,与他也已是生死两隔。这丧服穿个把月,也算给他守过灵了,今后还得多为自己打算。”萧珩继续出言刺激,“胸怀大志的叶阳大人,该不会就此变成个哀怨小寡妇了吧?”
叶阳辞松开手指,冷冷吐出:“滚。”
别说只一个字,就算他现在寒剑出鞘,萧珩也不会滚,反而半蹲在榻前,自下而上地看他:“叶阳,别怪我方才说话难听,我是真怕你沉湎伤心不可自拔。眼下你我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能同进退。进一步,大权在握;退一步,悬崖万丈。”
叶阳辞仍是一个字:“滚!”
他的手伸进软垫下,似乎要去取藏剑。
萧珩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的腕子,正色道:“我曾问过你,‘高唐王是叶阳大人的明主吗’,你回答‘是,也不是’。当时我还没琢磨透彻,如今完全明白了。他是你实现抱负的载具,故而是‘明’,而他又是你选择的伴侣,所以并非‘主’。但是叶阳,一个合格的伴侣,首要是能长相厮守,秦深做不到这点,那么他就没有资格做你的伴侣。”
叶阳辞挣开手腕,目光漠然地看他:“秦深没有资格,谁有?你吗?”
就不能是他吗?为何不能?他争不过一个活的亲王,难道如今连个死人也争不过?
萧珩心头一阵酸楚的疼痛,挫败感令他难以忍受。
他总觉得相识两年,叶阳辞不至于对他视若陌路人,在某个时刻,在某个地点,他对他甚至是有那么点另眼相待的。
但那时那处的他,错过了那一丝唯一的机会。
——唐时镜……真的不在了吗?
——不只是一张假面。倘若连性情、喜好都能构拟,所思所想也能自洽,那与一个真人有何区别?
——萧大人,你若真把唐时镜为人在世的存证,连同那张脸一并丢弃了,烦请如实告知,我好为他祭酒三杯,以送故人。
萧珩再次回忆起叶阳辞昔日话语,忽然间悲欣交集。
“萧珩没有资格,那么……唐时镜呢?”他剖割出半个自己,几乎血淋淋地低进尘埃里。
叶阳辞撇开眼,不再看他:“出去!你是此间主人,我给你留面子,以免打起来,叫全府下人看你的笑话。”
萧珩一时心如死灰,道:“下人只是看我们的笑话,延徽帝却会起疑,再三调查,最后要我们的命。”
话音未落,他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厢房。
叶阳辞在原地发了许久呆,走过去正要关门,唐时镜却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一身巡检皂衣,腰佩横刀,身形挺拔精悍。
他摘下被雨打湿的斗笠,一双桀骜孤峻的眼睛,审视般打量着叶阳辞,一如他们初见的那日。就连容貌,也与那日所见分毫不差——鼻梁上有道浅疤痕,眉宇间压抑着锐意,嘴唇抿成一把凉薄的小刀。
叶阳辞微怔,须臾叹道:“大可不必。唐时镜与萧珩,我分得清。你既然说不必当他存在过,连三杯酒都不值得祭,不如一笑置之,又何苦白费周折,来我面前还魂呢?”
唐时镜道:“叶阳大人,我想和你说说我的故事。我的出身,我的经历,我的生父唐璩,我的生母……秦折阅。”
叶阳辞终于露出了诧异之色。
窗外的春雨渐密,将新开的海棠花打得瓣蕊凋零,直至暮色沉纱,雨势又如怜香惜玉般渐渐小了,最终凝成屋檐角一线“叮咚、叮咚”的余韵。
屋内光线随着灯焰逐渐亮起,叶阳辞与唐时镜隔桌而坐。他的面色依然苍白,却被灯光映照成澄玉色,与腕间的血珀珠串交相辉映。
唐时镜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讲述,结束时微微沙哑。
叶阳辞沉吟道:“难怪长公主对你的关注与维护非比寻常,流言说的什么面首,我一直觉得无稽。你在御前搏出头,若是她为你谋划的前程,想来关键并非延徽帝的圣眷,而是落在储君身上。你与长公主……是要扶持十一皇子登基!”
唐时镜颔首:“这下我对你已是坦坦荡荡,毫无隐瞒了。叶阳,你要信我。”
叶阳辞不以为然:“皇子刺驾案,难道就与你毫无干系?你至今还瞒着我细节,是想让我到了公堂陪审之时,再亲自向九皇子盘问?”
唐时镜听他话语中埋怨之意,犹自品味出了当作自己人般的亲切,一时忘情,说道:“秦温酒怀恨已久,只差个契机,否则凭我几句挑唆,未必挑得动他。至于任皇后之死,完全是他与秦泓越的设局,我不知情,顶多当日有所察觉,但并未出言提醒任何人罢了。”
叶阳辞又问:“他二人刺驾之际,本有很大可能得手,你为何要出刀阻拦,难道仅仅是为了救驾之功?”
这个问题若是抛给萧珩,凭他那千回百转的性情、似是而非的态度,并不会轻易吐真。但唐时镜既然不是萧珩,就该有当初对待叶阳知县那样的干脆利落。
唐时镜说:“当然不是。我最好他们双方两败俱伤,八、九皇子死罪难逃,延徽帝元气大伤,如此一来,有资格继承大统的只剩下十、十一皇子。十皇子生母出身卑微,到时只需一封册立谈丽妃为继后的诏书,十一皇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唯一嫡皇子。”
叶阳辞追问:“十一皇子年幼体弱,你能确保他活得长久,登基后始终受你所制?还是能确保谈家不生出擅权之心,甚至以太后辅佐幼主的名义垂帘听政?”
唐时镜冷笑一声:“我自然有办法拿捏秦泽墨。而我母亲还在世,谈家绝不敢有异动。”
叶阳辞道:“恕我直言,长公主殿下已经六十五岁了,还能继续震慑谈家多少年?”
“我母亲身体仍康健,只是有些精力不济。再说,在她百年之前,难道我就不会暗中积蓄力量?她若不在了,谈家应该担心大祸临头,而非庆幸。因为不会再有人看在她的面子上,容忍那一群穷奢极侈的勋贵——当然,也包括她生的那三个姓谈的子女。”唐时镜话中杀意隐露。
叶阳辞沉默片刻,长叹了口气:“我真是小瞧你了,唐时镜……不,萧珩。你还是换回萧珩的模样吧,我看了这么久,已然看习惯。”
“你想看什么模样,我就做什么模样。若你想睹貌思人,要我偶尔化成秦深,也未尝不可。”唐时镜目光深峻地看他,“我胳膊疼,叶阳,我胳膊一直在疼。那道伤从未真正愈合过,除非你抚摸它,亲手为它上药——”
叶阳辞站起身,打断了他如饥似渴的话语:“天色不早,你该告辞了,萧楚白。”
顶着唐时镜模样的萧珩,暗怀不满地说:“怎么,急着把我赶走,然后继续哭悼亡夫?”
叶阳辞不为所动:“对,我这个痛不欲生的遗孀,还要向丈夫的亡魂倾诉衷肠。你要留下来听?我怕你自己给自己找硌硬。”
萧珩磨了磨后槽牙:“秦深死了,你再多的期待与展望,在他身上终成空。叶阳,我知道你不是个沉溺私情、意气用事之人,你看看我,我同样能助你实现一切抱负。”
叶阳辞像重新认识般打量一下他,说:“抱不抱负的,以后再说。今夜我就是你口中的‘哀怨小寡妇’,怎么,你想踹寡妇门?”
萧珩就算脸皮再厚,也在他最后这句话下败退,悻悻然留下一句“我叫下人送饭进来,你用完有力气继续哭老公”,起身离开了厢房。
他走后,叶阳辞关门闭窗,把身上鹑结的麻布丧服脱了,换上素白寝衣,倚回榻上,继续慢慢琢磨那卷纸条上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