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富、权力,没有任何东西能唤回你的青春。随着衰老的脚步越来越快,你拉不开用过的硬弓,驾不住年轻的烈马,你每日都在计算余生,愿意付出超乎寻常的代价,换取白发复黑、雄风重振。
“终于你看到了希望,那不仅是希望,是切切实实的返老还童,但要从你的亲生儿子身上汲取活力。一开始你会心痛,但你有那么多儿子,边采边补,他们也还能延续不少年。渐渐你就对此麻木了,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当千疮百孔的蚕食换来了渴望已久的年轻,你将拥有百岁不老的神迹与源源不断的子嗣,还在乎什么父子亲情?
“虎毒不食子?呵呵,那只是因为老虎还没饿到快死的地步而已!任何一个人,在朕这个位置,拥有朕这般随心所欲的权力,最终都会与朕做出同样的选择!”延徽帝将一双黑魆魆的眼睛,自下而上地盯住了仇恨之人,“也包括你,秦深!就算你篡位成功了,又如何?”
“你以为我会如何。”秦深漠然反问。
延徽帝不顾嘴角、下颌淌血,受命于天般张开了双臂:“至高无上的权力会无限放大你内心的欲望。山呼万岁的颂赞日复一日地响着,会使你飘飘然,再也听不进不合心意的声音。你将杀戮昔年的功臣,贬谪触怒你的官员,随意处置妃嫔与子女,再也看不见曾经箪食壶浆迎接你军队的百姓。
“你是孤家寡人,是真龙天子,是一念天下生、一念天下死的神——或者鬼。唯独不再是你自己。”
秦深面不改色地直视他。
“你不信?没关系,所有野心勃勃坐上帝位的,终将被那把龙椅吞噬。我在摆放列祖列宗神牌的太庙里等着,等着看你的结局,哈哈哈哈……”延徽帝陡然将天子剑一丢,畅快而又绝望地癫狂大笑,“我日薄西山!我众叛亲离!但那又如何,天下骂我昏君的蝇蝇众生,可曾享受过片刻至高权力的滋味?我享受了三十年,整整三十年!”
秦深忍无可忍地握紧了“飞光”剑柄。
他推镡出刃时,叶阳辞从身后扶住了他的腰背,轻声道:“秦檩心底那口生气已逝,他将自取灭亡。”
不要污了你的手。
秦深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松开手指,让锋刃落回剑鞘。
果然,延徽帝跌跌撞撞冲到灯架旁,将小山重叠似的黄铜灯架推倒,又拾起满地燃烧的蜡烛,掷向殿内的幔帐、桌布。他神情狂乱,拖长了声调喊道:“君王宾天,火神开道,天花乱坠,仙乐齐鸣,迎朕回归九霄紫府,永享青春千秋万年——万万年!”
华帐猎猎地烧起来,火势蔓延得很快,延徽帝边给自己念诵祷词,边狂笑着继续泼灯油纵火。繁复华丽的龙袍,万人之上的金冠,一并被火焰腾起的热浪扭曲,逐渐遮蔽。
清凉殿的大梁已经烧着,秦深示意女骑们及时退到殿外。
十几个惊慌失措的内侍宫女,随着火势奔逃出殿,却不见他们将惠嫔与十皇子一并救出,像是见到延徽帝疯魔后,满殿人心溃乱,自顾不暇。
叶阳辞皱眉:“十皇子中毒昏迷,惠嫔一人搬不动他,我进去一趟,把母子俩救出来。”
他方才迈步,秦深便从身后扣住了他的肩头,说:“又有人出来了……是你妹妹!”
果然,滚滚浓烟中现出了叶阳归的身影,她一手搀着惠嫔,一手挟着体虚腿软的十皇子秦湛明,快步离开熊熊燃烧的殿宇。
叶阳辞上前接应她,接过了脸色苍白的秦湛明,问:“十皇子醒了,身体如何?”
叶阳归安抚地拍了拍惠嫔,示意她不必再紧抓着自己不放了,答道:“服了解药,已无大碍,剩下的就是温补元气,慢慢调理,会好起来的。”
惠嫔松了手,向兄妹俩深施一礼:“多谢两位叶阳大人救护,从此我们母子二人,算是彻底脱离苦海了!”
叶阳归扶住她的胳膊,说:“是惠嫔娘娘聪慧又勇毅,愿意相信我,甚至亲手让十皇子服下我开的昏迷药。”
“昔时已矣,此后不必再称我‘娘娘’,也不必再提下药之事。”惠嫔那并不出众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毒是谈家下的也好,是谈家的党羽下的也好,是萧珩下来嫁祸叶阳大人的也好,总之与贵兄妹无关。”
秦深有些意外:“原来十皇子所中之毒,真是你们下的?不是截云被嫁祸后借力打力,故意冒认此罪,反而因此取信于秦檩?”
“用计之道,本来就是真真假假真真。”叶阳辞吐了口气,“若非载雪决意如此,我哪里舍得让她蹲两日大牢。”
第161章 朕为将军解战袍
文武百官在天和殿聚而不散,左等右等,只等到了殿外值岗金吾卫的一声:“——清凉殿走水了!”
众臣闻讯涌出大殿,站在月台上向西北方向眺望,果然见清凉殿的主殿已被冲天烈焰吞没,火势愈烧愈烈,彤云映红了碧空。
是意外走水,还是有人故意纵火?
若真有纵火者,总不能是刚刚接受了百官朝拜的新君,这皇宫的一楼一宇,今后可都是他的住处。众臣议论纷纷,诸般猜测,最后终结在一名前来传令的渊岳军骑兵身上。
那传令兵匆匆拾阶而上,对众臣大声说道:“先帝于清凉殿引火自焚,宾天往极。秦少帅与叶阳尚书已救出十皇子殿下,诸位大人不必担心,可先行退朝。明日且听麟阁政令,再议他事。”
传令兵说完,直截了当地走了,像是并不在意众臣反应,也无需再回禀给秦深。
众臣听闻延徽帝宾天,很是一番唏嘘,但也觉得这个结局不出意料,有些人还暗中生出猜测:会不会是秦深下了手后,假称对方自焚,毕竟弑君之名传出去不好听,于史书上也是污点,哪怕弑的是昏君。
大司寇齐珉术却仿佛听见了这些心声,凛然道:“殿下护住了十皇子,便是光明磊落之举,有些人不要以己度人。众望所归之君,不需要欺于暗室的手段。”
方才做不堪揣测的官员,悄悄背过身去,掩藏起此刻的尴尬与惭色。
韩鹿鸣若无其事地道:“诸公那便散朝吧,明日等候麟阁政令。”
麟阁政令,自容九淋倒台之后,其实便是叶阳辞所下的代相令。问题是,新君即将登基,叶阳尚书还能保住“假相”之位吗?
众臣心底又是一通结论不一的揣测,在窃窃私语中散去了。
渊岳军全面接管了皇宫的守卫之职。
金吾卫、羽林卫、府军卫等,在还没有彻底投诚与接受收编之前,都被挪到了外城的军营临时安置。
原属于禁军的,唯独狄、余二将率领的女骑,独得秦深信赖,依旧在皇城内外来去自如。
皇宫内,谈丽妃听闻延徽帝归西,搂着秦泽墨瑟瑟发抖了整夜,然而韶景宫外围只是戒备森严,守卫不肯放宫内人出去,却并未有一兵一卒来犯她与十一皇子。
皇宫外,谈家的国公府与各侯府,灯火彻夜不熄。谈国公召集了在朝堂能说得上话的所有子嗣,以及出自长公主的两个他的孙女儿,商议局势与后路。
——没敢请长公主这位儿媳。
非但请不来,她的子女们抱着目的求见,还吃了亲生母亲的闭门羹。
长公主让府内管事出来留言:皇家之事,她一律不管。不仅先帝丧事她不出面,新君是谁、十一皇子何去何从,也与她无关。如今她只是个抱恙在身的老妇人,今日不知明日事。儿女们早已成家立业,万事自决,也不必来问她。
兼安侯谈濯与他的两个妹妹谈菲、谈馥没见着母亲,悻悻然地离去。
然而公主府大门一关,身心俱疲的秦折阅仍是问起了宁却尘:“楚白呢?这犟种又跑去哪儿了,怎么整整一日夜不见人影?”
宁却尘自承安门回来后,也没找着萧珩。不过他刚从幸存的奉宸卫口中得知了内情,忧心忡忡地答:“听说是昨夜先帝尚在时,他带兵逼宫,强迫先帝传位于十一皇子,被叶阳辞当场拿住,下了廷尉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