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辞孤身拄剑,在扑面的气浪中站得峭拔,红衣猎猎,长发飘飞如黑缎。
为首的战马在他面前三丈处骤停,后面的骑兵也随之勒马,整支队伍由动入静不过几个眨眼,井然有序。
首骑跳下马背,摘下兜鍪往后一扔,被身后亲卫接住。他潦草地拍了拍身上浮尘,拔腿奔来,张开双臂一把抱住叶阳辞,用力摇晃。又嫌晃得不尽兴似的,把人家双脚都抡离地面,原地转了好几圈,哈哈笑道:“小云!嘿,小云!”
叶阳辞饿着肚子,头晕,被转得想吐,忍不住叫起来:“撒手!见面就扑抱,狗熊样的……赵夜庭,你放我下来!”
赵夜庭很久没有笑得这么畅快了。他放下叶阳辞,用双手揉搓自己的脸,擦去一路上的风霜尘土,露出一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庞。
他母族祖上掺杂了色目人血统,几代下来被中原血统稀释到几乎看不出,到他这里却返出了高鼻深目的轮廓,眼珠子也有些泛蓝,俊烈中自带了三分异域风情。
叶阳辞仔细端详后,点评:“风吹日晒的,变糙了,在游击营很辛苦吧?”
赵夜庭满不在乎地抖了抖头上草屑:“糙就糙了呗,我又不靠脸吃饭。至于辛苦,在哪儿不辛苦?我看你也辛苦得很,这一身的血腥气。地上尸体都是你砍的?行啊,几年不见剑更利了,抽空切磋一下。”
叶阳辞道:“不全是我砍的。拂晓时响马贼攻城,被我们击退了,甩下满地尸体无人收拾。天这么热,再放几个时辰要开始发臭。我还得叫衙役和民夫来处理,麻烦事呢。”
“这也叫事儿?”赵夜庭右手大拇指向后一指,“看见没有?两千零七十人,我的全副家当,一个时辰就给你收拾干净,要烧要埋你说了算。”
叶阳辞想了想:“人手够的话,还是埋了吧,入土为安。待会儿我叫个衙役带路,在漏泽园旁边再圈个义庄。”
赵夜庭点头:“没问题。”
他二人聊得高兴,身后几名骑兵也在马背上低笑私语。作为赵夜庭的亲卫队,他们自恃与主将多几分亲近,说话也随意些。
培风年纪最小也最好打听,朝连影挤了挤眼:“这就是将军的竹马,我没乱说吧,是不是比天仙儿还好看?”
连影家里出过秀女,眼光高,总爱抬杠,这下也不得不服气:“难怪咱们将军谁也瞧不入眼。有这么个白月亮从小照到大,换谁不迷糊,可不得天天挂在嘴上。”
钟小满和钟小寒是一对异母兄弟,对外手足同心,对内意见从来没统一过。钟小满说:“胡说八道,什么竹马,这是将军的弟弟。”
钟小寒反驳:“什么弟弟,这是将军的小叔。”
连影嘲笑他们:“到底是弟弟还是小叔,这可差了一个辈儿,你俩能不能先把口径对齐了?”
钟小满和钟小寒一起回瞪:“对什么齐?就是弟弟/小叔!”
这声儿大了,赵夜庭回头,呵斥一句:“都给我闭嘴,吵死个人。”四人便一律缩了缩脖子,敛笑正色不吭声,假装自己是四根直挺挺的长矛。
叶阳辞目光扫过他们,似笑非笑:“你的亲兵?挺有趣儿的。”
四个亲兵被他这么含嗔带笑的一眼,看得满心紧张,鼻尖冒汗。
“他们在军营里待久了,都是直肠子,还没眼力见。”赵夜庭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梁,叫人牵匹马过来。
叶阳辞上了马,与赵夜庭并辔而行,朝城门去。
到了东门外,叶阳辞仰头对城墙上方的郭四象说:“四象,今日辛苦你了,好在化险为夷。通知四门全开,迎德州卫进城。还有,安排人去漏泽园旁圈一块地,对接……对接谁?”他转头问赵夜庭。
赵夜庭随手一指培风:“就他,培风。”
“对接这位小兄弟,打扫城外战场,清理马贼尸体。”
郭四象与培风打了个对眼,向身边捕头吩咐完事宜,匆匆走下城头,亲自给他们开门。
城门开启,郭四象站在门洞正中,先是打量叶阳辞,确认无大碍后,又把视线投注在赵夜庭身上,抱拳问:“这位是德州卫的将军?”
赵夜庭回礼,态度直爽:“鄙人姓赵,赵夜庭,统领德州卫游击营,无品无阶,称不得将军。”
“游击将军也是将军。”郭四象端详他身上带兽口肩吞的山文甲,目光灼灼,“我叫郭四象,是平山卫的一名小旗,近来休假在家,给知县大人打打下手。”
叶阳辞见郭四象难掩兴奋之色,笑着帮忙牵线:“四象向往行伍,最是钦佩征战沙场的将军,我看你俩有话聊。光满,有空指点指点。”
赵夜庭自谦:“指点不敢当。我如今也算是半赋闲,郭小兄弟若不嫌弃,尽可以来找我。”
郭四象谢过他,忍不住问:“赵将军为何自称半赋闲?德州卫游击营怎么忽然来到夏津……这可以问吗?”
见叶阳辞微微点头,赵夜庭简单回答:“朝廷下令让部分卫所军户南迁,变军为屯。德州卫也迁出了好几千军户,散入东昌府人口不足的各县,我便申请来夏津了。”
叶阳辞对此并不意外,他妹妹叶阳归在书信中透露过朝廷的军屯政策。说来说去,还是边军闹粮饷闹得厉害。朝廷拨不出粮,又担心轻易裁军会生动乱,便想出了以屯养军这一招。
按理说,会被南迁为屯的,应是边军里战力不济或寸功未建的那一批,只不知为何,赵夜庭所率的游击营也在其中。
叶阳辞隐约察觉出什么,岔开话题拍了拍赵夜庭的胳膊,示意他们下马徒步。身后的骑兵们也随之牵马缓行,以免扰民。
街道两旁站满了忐忑观望的百姓,手里还拿着准备拼命的各种棒与叉。之前听见城头守军欢呼“德州卫”,他们大多并不清楚德州卫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应该是救援的官兵到了,也跟着欢呼雀跃,泪流满面。
眼下乍一见肃杀的骑兵队伍进城,百姓们又慌乱惧怕起来。好在,他们在队伍最前端看见了知县大人。在他们朴素的认知里,知县大人和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同行,那么将军就是好的,将军带的兵也是好的。
终于有百姓鼓足勇气,在人群中高呼一声:“大老爷——”
这声颤抖的高呼掀去了对上层的天然畏惧,百姓们纷纷激动地唤道:“县太爷!”“青天父母……”
无数道目光紧紧追着他们的知县大人,不少人动情到哽咽不止。可在知县大人看过来时,他们却低下头不敢直视,在知县大人微笑着向他们拱手致意时,他们甚至觉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够得体。
叶阳辞的微笑里闪着湿润的泪光。他停下脚步,仔仔细细地环视周遭百姓,扬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我们赢了这场守城战,夏津安全了!这些官兵今后就在本县屯军,也开荒种地,也保护我们。城内、城外都可以安心居住,大家照常作息、努力挣钱,一齐把日子越过越好。”
他的用语朴实直白,连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叟老妪都能听懂。
“好!好啊——”百姓们再度拍手欢呼,声震半空,“青天在上,保佑夏津!”
骑兵们被这股几乎撼动全城的欢呼巨浪扑打,有些出乎意料,又莫名觉得与有荣焉。赵夜庭注视身边的叶阳辞,眼里蕴着欣慰的笑意与骄傲的光。
城墙的马道斜坡上,御史薛图南遥望这一幕,发自内心地感慨:“‘水能载舟’啊!”
他心潮澎湃地拍打着城墙,半晌后吩咐随从:“先前我对那位衙役许诺要捐资助战,不能食言,你们取一张百两银的宝钞,送去衙门,不要留我姓名。然后我们也该走了。”
随从应了,问:“大人这就要离开夏津?接着去哪儿?”
薛御史道:“按计划去高唐州城。”
“都说高唐城昨夜被响马贼袭击,已是一片狼藉,大人此去恐有危险——”
“那我就更要去了。州城为何轻易被马贼攻破?城内狼藉成什么样?事后有谁在扛担子、扫残局?平山卫的援兵究竟到没到场?我要亲眼去看。我薛图南呈给朝廷的奏本,只有真相,没有虚言,一个字都不打马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