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檀唇瓣提起,信手弹奏。
顾熹之一瞬不瞬地定睛看他,眼前人沐浴之后并未完全干透披散的青丝垂落下来,悬了几缕在身前,卷长浓密的眼睫轻垂,在下眼睑投出一小片扇形阴影,配合弹琴的动作,堪称眉目如画,俊美静雅。
至于为何不是点评他的琴技,这实在是因为,顾熹之根本不记得和琳琅初见对方弹了什么曲子,当时他一心都牵系在太子殿下身上,旁的什么都听不进去。
换言之,只要眼前人随意弹奏一曲,技术不是太差,就能将他糊弄过去了。
顾熹之没想到会折戟在这里,默了默,还是作欣赏状垂耳恭听完了整首曲子。
不过有一说一,眼前人弹地确实不错,琴音清越,一气呵成,颇有静心凝神之效,他当真听入了迷。
一曲终了,顾熹之变得摇摆不定,难不成自己又猜错了?
他纠结地眉梢都要拧在一起,愈发自我怀疑,但还是不死心地继续试探,没话找话硬聊:“你的琴艺似乎又精进了,学琴需日日不辍苦练,想来你费了不少功夫罢。”
姬檀莞尔道:“还好。”
这顾熹之要么不开窍,要么就没完没了了,姬檀眼里原本的欣慰之色慢慢变成了纯粹应付。
“你不必如此自谦,男子以此为生,想来是很孤独艰难的,要是家中有个序齿相当的兄弟陪伴理解,必然会好很多。对了,你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吗,也怪我之前疏忽,从未关心你这些。”
人都被姬檀送走了,当然没有,他继续笑吟吟以对:“没有,我家中遭难,父母亲都不在了,也没有什么同胞兄弟,只我一个独子。”
这是姬檀一早就为琳琅准备好的说辞,滴水不漏,此时再度提起,在顾熹之面前加深一下自己茕茕孑立多年、艰难不易讨生活的坚韧形象,也好教他对自己更加动容心软。
果不其然,顾熹之听后不说话了。
姬檀满意地翘起了唇角,连带着指尖都欢快地没有节奏在木琴上点来点去。
顾熹之:“……”
又骗他,这谎言也太拙劣了,眼前人是真的在把他当傻子耍。
虽然这番话无懈可击,无从查证,但顾熹之就是能感觉到这是假话,连撒谎都撒地这么敷衍,手指出卖了他。
在对方眼里,自己就那么好骗么。
顾熹之唇瓣抿成一条直线。
接连旁敲侧击地问了他几个问题,对方就像是戏曲曲目编排好的那样,愈发回答地完美无缺,教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答案过于精致,把人带地连脚都不知道往哪里踩了,一点脚踏实地的真实感都没有。
顾熹之第一次这么沉着冷静旁观,同时不禁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自己以前究竟是怎么深信不疑地信任他的,还是收集情报的人皆是如此,擅长巧言令色教人信服。
顾熹之又沉默了。
今晚毫无收获,唯一确定的还是之前的结论,对方绝对不是琳琅,至于是谁,是不是琳琅的胞兄弟,不好判定,反正他说的话顾熹之是一个字也不会再信了。
随意找了个借口,准备离开,下次再行试探。
“琳琅”也随之莞尔起身,要亲自送他。
顾熹之略一颔首,随他去了。
姬檀今晚逗着顾熹之玩了好一会,把这木讷呆子说得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他就高兴。
他最喜欢看顾熹之这副拿他无可奈何,又只能随他去,被他完全掌控在股掌之中的模样,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兴奋。
顾熹之不知道对方在高兴什么,用余光打量他,见他一双桃花眼都笑眯起来了,眸光里熠熠生辉,就觉得哪里不太协调。
又打量了一阵,没看出什么,走到房门口,正欲出声让他不用送了,却忽地一顿。
目光一眨不错地审夺“琳琅”的脸。
他的脸怎么……不论是在房间的烛光下,还是在门前的月色里,都一模一样毫无分别。
顾熹之知道人在不同的光影之下面色是会有变化的,譬如在炽烈天光之下,脸色会分外白皙,在一豆灯火下,脸色会显得温柔昏黄,一日的不同时间节点也会对面色产生影响。
可眼前“琳琅”的这张脸,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白皙,没有任何变化。
不论是暖黄烛光映照在他右侧脸颊上,还是溶溶月色披沐在他额头鼻尖,这两个位置都是一模一样的白,没有分毫、正常人的肌肤之别。
顾熹之再看他的眼睛,恍然大悟哪里不太协调了。
素来有“皮笑肉不笑”、“笑意不达眼底”一说,不论真心还是假意,自然还是伪装,面部神色、肌肤变化一定是先于眼神而作出反应的,这是人人皆同的常识,但顾熹之从未见过像“琳琅”这样的人,他和常人不同,是完全反着来的。
一双桃花眼格外灵动,简直像是会说话一般,情绪心思尽显,是他脸上最鲜明的亮色。
反之,他的脸颊毫无生气变化,笑意不达面容。
顾熹之从前从未注意过一点,现在想来,这也,太奇怪了。
他心里一突,下意识往“琳琅”脚上看去,见他是踩在地上,不是悬空的,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不便一直盯着对方的脸看,只好在心里暗自琢磨,“琳琅”能说会笑,面色也不是病人的那种苍白,按理来说不会是生病,即便病了,病人的脸也不会这么不合常理,毫无光线变化。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究竟是哪一部分出了差错,顾熹之简直闻所未闻。
这种感觉就好像,眼前人的脸不是他的脸,而是脸之上,覆了一层东西,只有这样才会没有变化。
覆了……一层东西。
霎时,顾熹之的心又是狠狠一突,猝然转头,盯紧了“琳琅”的脸不放。
第47章
“怎么了, 我脸上有东西?”姬檀下意识伸手抚了抚五官轮廓边缘,这里是与易容|面具相贴最紧密的地方。见顾熹之一眨不错地盯着自己的脸看,姬檀唯恐是之前沐浴后重戴易容|面具没戴好, 露了破绽, 待确定没问题才放下了手,回视顾熹之。
“没事。”
随着顾熹之说出这两个字,他的心也逐渐沉了下去。
他亲眼所见眼前人以为自己脸上有东西,却不摸面颊, 反而去抚轮廓边缘, 这种完全下意识的反常表现彻底坐实了他脸上确有东西覆盖, 不是顾熹之的错觉,他不长这样,自然也不会是琳琅的同胞兄弟了。
这么看来, 他方才所言倒是真话。
只是, 若他另有面目,那他的身份就变得更加无从探寻了。
顾熹之除了知道对方出自东宫,其他一无所知,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的好。
“我只是想和你说, 不用送了,夜已深了,你也早些歇息罢。”说罢,不等“琳琅”再回话, 顾熹之就疾步转身先行离去了。
走在幽静的长廊上, 身形隐没在浓黑的夜色里,顾熹之面上表情晦暗不明,却难掩肃然凝重。
这件事情,太子殿下知道吗?
不, 肯定是知道的,对方是太子殿下的属下,殿下不会不知,但,换|妻这么重大的事为何从未告诉过他,于情于理都说不通。还是说,这本来就是太子殿下的安排,如果是这样的话,殿下是何用意,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熹之登时满心满腹都是疑惑,一个疑团还没弄清另一个又来了。
事关太子殿下,顾熹之总不由往他的方向深想。
殿下明知这件事情,他的态度如何顾熹之也已经看得分明了,只是,不知这背后的缘由。
一直到宽衣洗漱之后,顾熹之仰躺在床榻上,一只手枕在后脑勺底下,目不交睫望着黑漆漆的屋顶,顾熹之仍未思忖清楚。他所能想到并十分确定的只有,太子殿下对他绝无暗室欺心之意。
自他成婚以来,“琳琅”也一直在与他缓和转圜关系,在危险时刻救他护他,对方应都是听从了太子殿下吩咐。
那么,只要确定了这一点,剩下的一切皆不足为忧。
思量至此,“琳琅”都变成其次了,太子殿下才最主要,且他这样安排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是,既为自己解决了亟需成婚的燃眉之急,又对他的婚姻状况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