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来说,教授这么小的孩子,秀才就足矣了,何况顾衡乃进士,出身钟鸣鼎食官宦之家,自是更加不在话下,再加上顾熹之自己天赋异禀,小小年纪记忆力极强,但凡顾衡教过的知识,不出三遍他便记住了,有些难以理解的一时不通,后来也会慢慢体会其义。
不过,顾熹之在文学一道上领悟力有多强,在武学上就有多相反,属于怎么教也教不会的程度。
每每习武,动作招式没学会不说,还把自己弄地一身磕碰。
姬檀听着好笑,这不就和顾熹之练习太极拳一样么,连稚子都看得懂的招式,他做起来却那么笨拙。
好在姬檀指点了他几回,让他不必完全循规蹈矩练习,按照自己的节奏习惯来,日常强身健体还是不成问题的。
之后,顾熹之就不习武功了,专心读书,但也不会一直闷在家里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
顾衡时常带他出去玩,不是游逛街市集会就是玩遍乡村原野,会带他下池塘捉鱼,摸小溪里的虾子,小顾熹之人小,抓不住红红的大虾,反被大虾夹住手指肉疼得两眼汪汪吱哇乱叫,最后被顾衡解救于虾钳之下。
骑在父亲肩头,看风吹麦浪,享长风吹拂。
顾熹之看过旷野广袤无垠的朝阳,也坐在屋顶赏过云卷云舒的夕晖。
玩了一天,父子俩俱是一身脏兮兮的,跟在泥潭里滚过一遭似的,过来喊他们回家吃饭的沈玉兰见状气得暴跳如雷,骂两人把她新做的衣裳糟蹋成这样,一路追撵着两人回家,这下,父子俩人都吱哇乱叫地往家里跑了。
姬檀听着维持不住坐姿笑倒在了顾熹之怀里,干脆不起来了,就着这个动作把自己摊在顾熹之身上,三千如瀑青丝铺了顾熹之满胸膛和大腿。
顾熹之顺势搂住他的腰身,将他抱着靠地更舒服些,继续与他说道。
顾衡带顾熹之玩过很多东西,许多姬檀都没听说过,即使如此,他也能感受到其间漫溢出来的快乐,包括顾熹之之前带姬檀去京郊玩,都是顾熹之小时候玩过的,难怪,难怪他这样木讷的性子,在这方面却得心应手。
姬檀起先听着觉得有趣,好笑,后来却很羡慕。
如果没有调换人生,他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虽然苦了些,却是这样的纯真精彩。沈玉兰那个女人嘴巴当真紧得很,换子一事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连她的枕边人都没有告诉过。
如果她说出来了,以他父亲的能耐,会把他换回来的罢。
这样姬檀就不用在这人心鬼蜮的深渊里茕茕挣扎,独自与虎谋皮,连自己原本的人生都要从另一个人口中偷窥。
他像是一个局外人,窥视着自己原本的幸福生活和美满家庭。
心口酸涩地厉害,他不知什么时候将顾熹之的衣服攥紧了。
顾熹之察觉,停下叙述,担忧地低头问他:“小狸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姬檀连眼眶都是酸的,被他强行按捺了下去,一抬头莞尔道:“没事。就是听着,感觉太幸福了,往往这样的幸福时刻,都很让人忐忑,生怕下一瞬幸福就碎了。”
顾熹之闻言将他抱紧,拍了拍他后背,本来想宽慰姬檀两句,随即发现,姬檀说的是事实,幸福总是稍纵即逝,啪地一下,就碎了。
之后,时间来到了寒冷的冬季,顾衡为禁军时受过伤留下了病根,伤势复发身体每况愈下,他消瘦的速度惊人,不过季节转换之间就连床都下不来了,彼时连不知道死亡代表着何意的顾熹之都被吓到了,整天趴在父亲床头啪嗒掉眼泪。
顾衡的身体状况他自己是知道的,也知道自己挺不过这个冬天了,不过没关系,他已经为妻儿铺好了后路,儿子聪明,按照他默下的诸多书籍日日不辍学习,定能高中入仕。
事实也确实如此,顾熹之一日学堂都未上过,仅凭父亲教授的知识和自己勤奋练习,一举中了秀才,底子扎实,远超这地方的同龄秀才,被教习的师傅看中,之后才进入学堂开始正式系统的学习。
可以说,顾衡的教育为顾熹之奠定了一个极其坚牢的基础,他后来的屡次高中皆归功于此。
沈玉兰也不例外,虽然这个妻子心比天高贪慕虚荣,但并非一无是处,尤其她心灵手巧,擅长培育鲜花制作胭脂水粉之类,当然,都是为了装扮自己攀附权贵,她并没有做生意的头脑。
是顾衡给她写下将来如何生活下去的方法,她只需要一步步照办以此谋生即可。
自此,沈玉兰开始在市面上贩卖自己做的胭脂水粉。
赚的钱不算多,刚好够母子两人生活还有一点结余,可以存起来留作紧急备用或吃穿好些,但也仅此而已。
做的生意大了不可控因素太多,顾衡不在了没办法再照应母子,沈玉兰顶不住的,且顾衡也怕她故态复萌,届时把顾熹之扔下不管就不好了,一切都把控地刚刚好。
若干年后,顾熹之十分争气,不靠荫蔽仅凭一己之力高中探花,彻底由寒门出身改换了门庭,来到了姬檀面前。
听完他后半段感怀哀伤的叙述,姬檀也缓过来了。
同样拍了拍顾熹之,安慰他,他们的幸福皆是昙花一现,很大一部原因是由沈玉兰将两人调换而造成的,姬檀再如何愤恨,错位的人生也终究回不到正轨了。
顾熹之充盈地抱住姬檀,环住他的腰身,其实他还好,并没有太过伤感,毕竟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也完成了父亲对他的期望,没有什么愧疚的,父子两都应该感到满足。
倒是姬檀,听完缄默不语,既没有发表意见,也没有从顾熹之怀里出来。
像是怔了一样。
他不主动离开,顾熹之求之不得,干脆继续把人抱在怀里。
姬檀心情五味杂陈地给自己翻了个身,脸埋进顾熹之的腹部,双手环抱住他的腰身沉思,想要感同身受一遍和父亲之间的相与,想象着他的亲生父亲是何种模样。
顾熹之将他抱地愈紧,周身仿佛都被姬檀身上怡人的檀香包裹住了,他轻轻嗅着姬檀的气息。
姬檀沉思了好一会儿,已经从这阵情绪中抽离出来了,却仍没起来,心里忿忿不平,顾熹之的童年过得比他开心许多,自在许多,安全许多,他那时候父皇不疼母后不爱,还被人暗算过多次,什么被不知名的人从背后推入池塘,吃下有毒的糕点一类事件不胜枚举,如若不是他日渐谨慎,足够机敏,他早已死了千万次了,哪还有今天。
这样黑暗无尽的日子他永远也忘不掉,如影随形,即便到了如今,他足够强大,再也无人能够伤得了他,姬檀也还是时常梦魇。
相比之下顾熹之比他幸福多了,他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心里也很不舒服。
凭什么他替顾熹之遭受了这一切,到头来受折磨日日悬心吊胆的还是他,顾熹之什么都不知道,安然自得,而他呢,一旦身世暴露多年的苦心经营顷刻毁于一旦,自己也要付出性命的代价,顾熹之则摇身一变成为最尊贵无匹的皇太子,受万人景仰,享人极荣华。
他的命,怎么就那么好呢。
而自己,不论怎么做都是在自欺欺人,卑微至极,可笑至极。
像蝼蚁垂死之前的苦苦挣扎,只余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这一个下场。
姬檀倏地眼睛都红了,泛起乌润的水光,他真的觉得好不公平,好不甘心,好不情愿啊,他原本也有着大好的人生的,有一个疼爱他、认真教他、为他铺好后路的父亲,尽管短暂,却是真心实意,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
全被沈玉兰毁了。
都毁了。
他再也没办法回头了,甚至不能全身而退,他好恨,恨沈玉兰,也恨夺走了他人生的顾熹之,甚至恨起了现在这个面目全非为守住秘密毫无下限的自己,他愤恨一切。
却又逃离不了现在的一切,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地继续独行下去。
但凭什么,这条荆棘之路要他一个人走呢。
他要把顾熹之也拉下水,顾熹之享受了他的人生,他也要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姬檀想通了这点,直接张口,一口咬在了顾熹之的腹间,疼死他。
顾熹之登时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