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太夫人年事已高,膝盖蹲不下来,便拄着拐杖将腰弯得低低的,使怀儿能与自己平视,她不容置喙地说道:“怀儿,不许哭,我们贺家的儿女从来都是流血不流泪的。你别怕,祖母替你去照看爹爹。”
她的脸上浸满风霜,平静的眼睛里仿佛有千钧之力,怀儿被这股平静的力量而止了哭,犹豫道:“可是……”
贺太夫人刮了刮他的鼻子,“哭得鼻子都红通通的,还怎么进去见你爹爹?祖母保证,你爹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我们拉钩好不好?”
满是褶皱的手指和稚嫩的手指紧紧勾在一起,片刻后才松开。
命人送走了怀儿,贺太夫人才快步走入楚颐卧室。
房里屏退了下人,只有贺君旭坐在楚颐床边的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贺太夫人走上前去,一眼便瞥见楚颐毫无血色的脸和沾血的衣袖,脸色顿时白了,“君儿,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贺君旭看着自己的祖母,看着她花白的头发,沧桑的皱纹,痛惜的眼神,心中像是被灌了千斤的铅,一直沉沉地往下坠。
他拿出楚颐还给自己的令牌,胸中似有万种情绪交织。
“楚颢说,当初是祖母命人取了我的令牌,骗楚颐嫁给父亲冲喜。祖母,是这样吗?”
当初他被蔡荪用假令牌诬陷他强暴雪里蕻时,祖母让楚颐来救自己,也是因为知道真正的令牌在楚颐这里吗?
贺太夫人低头看着贺君旭手中的令牌,微微怔愣了片刻,她很快回过神来,平静地坦白了自己的罪行:“是我对不住颐儿。”
贺君旭脱口而出:“为什么?”
在他心里,祖母一直是家里最明辨是非、刚直不阿的压舱石。她怎么会为了几个神棍说的冲喜之法就骗了一个无辜的人,害了他人的一生?
她怎么会?她怎么能?
贺太夫人垂下眼,声音很轻:“既是错了,就算有再多借口也依旧是错。凭安是我的孩儿,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能救他,我也会去做。就算有万雷轰顶的报应,我也会去做。”
贺君旭看着床上的楚颐,他在无意识中仍蹙着眉,脸像一张被揉皱的白宣纸。
贺君旭道:“难道他就没有父母?”
贺太夫人平静的脸庞上终于出现一丝苦涩,“那时楚家跟我坐地起价了好几次,我眼看他的父兄是见钱眼开的商人,便以为他也是同样的俗物。何况他还是个象蛇(73)郎君……即使不是贺家,也未必寻得到良人。我自知卑鄙,但终究可弥补他锦衣玉食,一世无忧。就算他不想守寡,往后给他准备笔丰厚的嫁妆,再嫁便是了。”
不待贺君旭开口反驳,她便继续说道:“这七年来,我一天天看清他的为人,也一天天看清自己的罪孽……”
贺太夫人摇摇头,弓着腰为昏睡中的楚颐掖了掖被子后便站起来,“我在这里只会害他病情加剧,倒不如移居觉月寺替他祈福。等颐儿醒了,你告诉他,祖母时日不多了,他若要报仇,可得尽快好起来。”
几乎是她一走,楚颐便径直睁开了眼。不知他是几时醒的,也不知贺太夫人的一席话他听到了多少。
见人醒了,贺君旭只得暂时放下乱如麻的心绪,先将熬好的药汁和肉粥捧到楚颐床边,照顾起病患来:“先吃点东西再喝药吧。”
楚颐一言不发,只是十分配合地一口一口吃光了贺君旭喂过来的粥,等药也喝完时,楚颐才说出了苏醒后的第一句话:“以前她也会在我发病时喂我喝药。”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药碗,脸上没有表情,像是已经平静下来,又像是怨怼到了极点反而以冷漠呈现出来。
贺君旭突然说道:“我明白你的心情。”
楚颐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愿闻其详。”
贺君旭放下药碗,将卧房里的炉子烧得更大了一些,以免有人受凉。在火光融融下,贺君旭说起一段往事来:“我十几岁便上战场,杀过的人自己也数不清了。有一次我带着一队兵马和突厥的一支军队苦战三日,终于打了胜仗。我们俘虏了他们的撒昆,他并不愿投降,一直用突厥语高喊着‘为部落而死’。”
“他是一个铁骨铮铮的战士,可却又是杀了我军中兄弟的敌人仇人。他但求一死,军法也必须他死,最后我提刀将他的头割下来,为我战死的兄弟祭祀。”贺君旭手掌伸到火炉里,几近要握住那热烈如血的外焰,“当时他的血溅到我的手上,就如这火焰一样,只有钻心的灼痛。我平定突厥,皇上封我为上将,百姓说我是英雄,但在突厥人眼里,恐怕恨不得将我挫骨扬灰。”
贺君旭说的是自己的故事,但楚颐听懂了,他确实明白了楚颐此时的心情。
如果贺太夫人百般辩解哀求他的原谅,或者忌惮他的报复先下手为强,楚颐都可以有一百种方法去以牙还牙。偏偏她平静地承认这一切,偏偏她所求的一切是以死谢罪。
要杀一个人何其容易,要杀一个甘于赴死的人却何其憋屈。
那突厥的头目是一个好战士,他只是不为郦朝而战。
贺太夫人是贺家公认的好人,她只是曾经不把楚颐当人。
当骁勇善战的人是郦朝人,便成就了贺君旭的传奇。
当楚颐从楚家的象蛇(73)变成贺家的遗孀,便成了贺太夫人真心爱护日夜愧疚的宝贝。
就像突厥在汉人眼中均是无礼的蛮人一样,象蛇(73)一族在寻常人眼里,均是囚于后院的贱物。
因为非我族类,所以立场不一,所以其心必异。
一切属于正统的辉煌与静好,背后都堆藏着异端的血泪骷髅。
.
第六十六章 风雪迷津
一夜风雪,将繁华炽锦的京城变回一片茫茫的旷野。雪光白得刺眼,犹如刀刃尖的锋芒。
这个凛冬,比以往格外寒冷。这份严寒不仅来自北地那从未停止过呼啸的狂风,更源自于皇城这片权力核心之地即将涌动的飓风。
光王府建于最靠近皇宫的北苑,和光王赵煜本人一样华丽张扬,碧瓦飞甍,琼楼朱阁,其奢华程度简直不似王子府,而更像一座小行宫。
外人很难想到,这样仙境一般的地方,竟然还建有一座如炼狱一样的地牢。
“啊!殿下,殿下饶命哪!我和颢儿真的不是太子的细作!啊!”
楚父被倒吊在地牢内的行刑室中,十指已被绞得血肉模糊。
楚颐说,他只能选择断尾求生,于是他为了家族不至于卷入铁甲案而满门抄斩,痛下心来指证了颢儿和景通侯。由于他的“大义灭亲”,果然没有被大理寺收监查处,正当他以为自己躲过一劫时,半夜却在家中被人虏来了这里。
楚颐骗了他,他其实连那个残酷的卖子求存的选择也是没有的。就算他避过了明道上的罪罚,却逃不过暗地里光王的报复。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原来从卷入这政治漩涡的那一刻,他无论选择支持光王,还是背叛光王,他们楚家都没有活路。
光王赵煜正坐在刑室的另一端,支着腮平淡地看着眼前的酷刑。地牢森冷,手下在他座椅旁放置了两个火炉,熔熔火光跃动着,在他阴冷的脸上倒映出一片阴影。
他似是无趣至极,看也不看面前形同枯槁的楚父,只随意地瞥了手下一眼:“你们审了一整天,就叫本王过来听这个?”
审讯的手下不觉手心冒汗,正待解释之际,便听见赵煜叹了口气,“不知礼数的东西……多冷的天啊,怎么不让楚大人也暖和暖和?”
楚父喜出望外,这些行刑的人折磨了他一天,唱尽了黑脸,赵煜终于要来唱红脸给他一些怀柔手段了!他忍着痛连连道谢:“殿下仁德,谢谢殿……”
感激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审讯的人拿了烙铁伸到了火盆之中。
烤得通红的烙铁,从火盆移向了楚父身上。
“殿下饶命啊……啊!啊!!!!”
如烟的蒸汽从楚父腹部的皮肉处升起,伴随着一股肉与油脂的焦味,楚父痛得晕死过去,很快又被一盆冰水泼醒,极冷与极热在他身上交战,这会儿他连哀号也没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