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前已经来叫过一次,但只有沈衡应声,小公子还在睡觉, 这眼见又一炷香过去, 实在是不妥, 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来叫一次。
哪有客人在人家家里睡得那么熟, 完全当成自己家, 让主人等着的。这么大的架子,还以为他们才是钦差呢!
但那个沈公子剑眉星目, 身量极高,看人的眼神都带着压迫感,他们不敢过多言语, 只能在门外暗暗提醒。
少年半张脸埋进了锦被之中,抱住沈衡的一只胳膊不撒手,他睫毛颤了颤,由于睡姿鼓起的脸颊肉蹭在被子上,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缓缓睁开眼睛。
“什么时辰了…”懒散的声音带着起床后特有的含糊,窗外日头已高,宋南卿有些晃神,静了片刻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念叨着,“完了完了,上朝迟了!先生怎么不叫我。”
他一手掀开被子就要往床下跑,突然感到自己的胳膊被拉住。
沈衡俯身压下来,把外衣披在他的身上,手指撩起宋南卿凌乱的长发,散在衣服外头,顺滑如丝绸的发丝扫过指缝,馨香扑鼻。
宋南卿这一停顿才反应过来身在何处,立马又躺倒了,枕着沈衡的腿胡乱拨开面上的长发,阖上眼睛道:“再睡一会儿,我刚刚都梦到你给我捉蝴蝶了。”
沈衡笑了一声,捏住他的脸晃了晃,“该起了,郗文康他们还等着。”
宋南卿跟没听到一样抓住他的手压在自己脸下,带着鼻音小声含糊道:“不管,大清早找朕做什么,这又不是在宫里。”
“卿卿。”沈衡又叫了他一次,声音低沉。
宋南卿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不情不愿坐起来。
松柏阁中,李梓山正在让人上第二遍茶,擦了擦额上的汗对巡抚说:“如果能走上贩盐这条路子,丝绸订单的亏空很快便能填上,大人请放心。”
巡抚放下手中的杯盖,点了下头,“那两个人呢?我等着不要紧,让郗大人也在这儿候着吗?”
李梓山表情讪讪,“经商的人不懂规矩,小人下去一定说说他们,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李大人这是说谁不像话呢?”
松柏阁的木门被一股力量猛地推开,宋南卿和沈衡一前一后迈过门槛而来,腰间环佩的流苏长长随着动作摇摆,身上的提花缎在日光下反射着光辉。
李梓山看到罪魁祸首前来,吹胡子瞪眼准备上去立立威,住在他家还敢让巡抚和钦差大人等着,这不是在打自己的脸吗?
他刚站起身准备好好说道说道,余光中端坐上位的郗文康和巡抚却不见了身影。
再一转头,宋南卿逆光站在门口,身姿挺拔,而在自己面前一向拿捏架子的巡抚,竟然跪在了少年面前,安静谨慎如鹌鹑,郗文康更是面露惊色拜倒在侧。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李梓山,那伸长的食指还戳在少年面前,呈一派谴责之态。
这、这是?李梓山的手指蜷曲,听到巡抚开口颤抖道:“陛下恕罪,微臣有失远迎,实在是臣之过。”
“扑通”一声,李梓山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房间里安静如死寂,他低着头只能看见宋南卿的鞋尖。
宋南卿缓步移到桌前,越过地上的三人,伸手摸了一把后方悬挂的弯弓射雁图,瞥了李梓山一眼,“真迹啊?”然后坐在正中间的方椅上。
巡抚推了李梓山一把,满眼都是怒气又不能发作。
要是早知道这二人是陛下和摄政王,他们今日就不会来李府!明明御驾被他派了人暗中拦截,一时半会儿到不了附近,那一行人的踪迹也一直有人向自己汇报,他这边的烂摊子还未收拾好,陛下怎么就已经到了,还不知不觉登门了呢?
一想到李梓山这个蠢货有可能暴露出了什么问题,巡抚就满头冷汗,他们的小动作被宋南卿尽收眼底。
反观郗文康,还是一副云淡风轻不为俗事所动的样子。
“回、回陛下,是真迹。”李梓山心中情绪翻滚,只能如实作答。
宋南卿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沈衡,笑道:“前阵子,有人也送了朕一幅射雁图,但看起来竟不如李大人这里的逼真。”
沈衡淡声道:“是真是假,对比一下便知。”
“来人。”
魏进应声而来,手里拎着李梓山的那个建砖厂的逃亡小舅子,一左一右两块砖石摆放在桌上,表面看起来没有区别,但无论重量还是稳固性上都大相径庭。
宋南卿的眼睛像是能直直看透人心,“谁来跟朕解释一下,筑堤的砖石到底哪个是真。”
在场都是聪明人,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必多说,场上形势已经很明显,如果陛下没有十足的把握和证据,不可能把事情摆到明面上。李梓山看着自己的小舅子,脑里名为理智的弦断了。
“陛下…”李梓山颤颤巍巍开口,想解释什么,但被一直在旁边一言不发的郗文康截去了话头。
“这一切,都是臣的过失,臣甘愿受一切责罚。”郗文康两鬓已经有了白发,短短半年,就和宋南卿印象中的那个人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郗文康,可是不愿攀附权贵甘愿辞官的郗文康,是一身才华一生清正的郗文康。
宋南卿抬眼望着他,沉声道:“你何罪之有。”
隐蔽的内殿中,安静非常,只有相对的两个人。
郗文康脱去帽子跪于桌前,阳光洒在外面的地上。灰尘被一道光柱照得极为明显,在空中纷飞。他面对宋南卿,把他在浙江的所作所为一一阐述。
“臣收了李梓山送的礼,特许他开办规格手续不完善的砖厂,致使堤坝修建不稳,水流冲击倒塌,造成一方灾情,臣愿以死谢罪。”
好似早就想好了有事发的这一天,郗文康表现得很平静,连脱口而出的认罪的话也像早就排练了百遍,他跪在地上后背瘦削但依然直立,让宋南卿想起了母亲匣子里那一堆郗文康年轻时写的信。
年少时正直刚毅,被陛下误会就干脆辞官不问政事,这样一个前大半辈子都过得清贫之人,突然成了贪污受贿之徒,宋南卿心里觉得惋惜。
虽然私自看别人信件是一件不道德的事情,但从那些信中,他看到了郗文康的理想和抱负,平天下的豪情壮志,也看到了他的柔情似水,贴心关切。只是几十年过去,轻狂少年弹指老,两情相悦变成了天人永隔,终究物是人非,郗文康也不是那个郗文康了。
宋南卿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阵怒气,“以死谢罪?你知不知道因为河道损毁,大水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你有几条命,能给多少人赔罪?”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着郗文康这不痛不痒行尸走肉的样子,宋南卿就有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觉,郗渐力压众人,是去年科举的状元,就这样满腹经纶的一个才子,大家也不过是说有他叔父郗文康年轻时的一半影子。年轻时的郗文康,他没见过,但从许多人口中听说。
启用郗文康,虽然一开始是为了和贾良对着干,但后面不管是修缮科举场所还是陵寝,他都出色完成了。
念着他和母亲的旧情,宋南卿给了他一些机会,但现在却是他自己亲手将豺狼放回山林,害了一方百姓,是他识人不清。
“如果我母亲在天有灵,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她一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宋南卿摇了摇头,起身就准备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