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或许一时半会儿认不出那气味,可方南巳对它太过熟悉, 熟悉到轻嗅一丝便知——
那是人血在空气中飘荡一夜的味道。
昨日快入夜时,方南巳在秽玉山脚见到了匆匆赶来的苏言。
苏言脸色很差,荀叔给他把过脉,说他中了软筋散。
实际上苏言也是赶路到一半才发觉身上力气正一点点被抽离, 当时他就意识到事情不妙, 可是他卡在路中央,继续走也不是回也不是,想来想去, 他还是决定先听皇爷的,去找他家大人,再一同折返回虞城去接应皇爷。
苏言把自己同应天棋遇见的事、以及应天棋赶自己走时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地转述给了方南巳。
方南巳听过后什么话也没说, 只翻身上马,以最快速度往虞城去了。
其他人在秽玉山还有未完之事、不便与他们一起,因此此行只有方南巳与苏言两人。
他们这一路一刻也未停,半道还跑死了两匹马,终于在天亮时分到了虞城外围。
可是眼前的情形,实在不容乐观。
虞城作为江北江南的途经点之一,无论何时都是一副热闹繁华之景, 此刻却是一片诡异的死寂。
方南巳翻身下马,快步往里走去。
路面的颜色似乎要比寻常泥土路更深一些,见其上薄薄一片积水略显浑浊,方南巳随便扯了条白帕丢进水中,顷刻便见白帕浸出一片深红的污渍。
“大人!”
在前方探路的苏言唤他一声,语气难得慌乱。
方南巳微一挑眉,快步走去。
穿过遮蔽视线的野草树木,沿着湿漉漉的石阶走过虞城的匾额,眼前一切也终于清晰。
满目死尸。
就是称一句“尸山血海”也不为过。
这种场景,方南巳只在战后清理战场时见过。
“谁干的?”
方南巳扫了眼脚边已辨不清面目的尸体,抬步往虞城深处走去。
虞城中的建筑与死尸能看出大片的焦黑,看来罪魁祸首临走前还不忘放一把火毁尸灭迹。
可惜,在大火将一切烧干净前,天降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但足够浇灭火焰,让罪证得以保全大半。
“属下不知……”
“前夜你走前,可曾见过可疑之人?”
“未曾。”苏言努力想了想,又补充道:
“前夜属下与陛下在客栈大堂同陛下新识得的友人吃酒闲聊,之后陛下不知怎的突然称病拉属下回房,再就急急推着属下要属下离开,或许……是那时陛下看见了什么可疑之人也说不定,只是陛下没同属下道明。”
方南巳顺着苏言这话往深想了想,没应声。
二人越往里走,看见的画面便越触目惊心。
苏言心里愈发不安,他四下张望着,有个念头绕在心里久久不敢开口,最终却还是没忍住试探着问了一句:
“陛下他会不会……”
方南巳自然知道苏言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是什么。
他没怎么思考,便答出一句:
“不会。他还活着。”
苏言不知道方南巳为什么如此笃定,他也不敢追问,只能默默同方南巳一起,在这座死城里寻一丝生机。
虞城不算太大,只两条主街,和若干小巷。
周围的尸体不仅属于人,还零星躺着家畜家禽,下手的人必然狠毒残忍至极,竟没给虞城留下哪怕一只活物。
方南巳踏过一地黑红,拐去了虞家客栈所在的街道。
虽然有足够的把握,但方南巳的精神还是难免有些紧绷,直到他一眼瞧见远处房檐下蜷坐着的一个人影。
方南巳肩膀微微一松,快步朝那边走过去。
靠近了,也确定了那的确是他要找的人。
那人浑身湿透,衣袍被泥水溅出一片片污渍,蜷坐在角落里,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兽。
方南巳并没有刻意隐去自己的脚步声,但一直等他走近,对方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方南巳脚步微微一顿。
他原本想唤这人一声,但开口前,他突然意识到,他好像一时半会儿还没法给这人找见一个比“陛下”更合适的称呼。
于是他放弃开口,选择直接走过去碰碰应天棋的肩膀。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的指尖才刚刚触上去,甚至连他自己都还没有一丝实感,那人便突然反应很大地颤了一下,而后一双手臂毫无章法地挥打着拒绝着他的触碰。
这是一段激烈却无声的挣扎。
他一边抗拒,一边把身体往后缩,即便已经背靠墙壁无处可退,还是紧绷着身体用全身力气抗拒着旁人的接近。
“是我。”
方南巳一把握住应天棋的手腕,单膝跪在他面前,另一只手用力按着他的肩膀,逼迫他冷静下来:
“冷静一点,是我。”
应天棋花了很长时间才辨认出这个声音属于谁。
他怔怔地抬眸望了一眼,而后对上了方南巳一双瞳色幽深的眼睛。
天光稍微有些刺眼。
也是这个时候,应天棋才恍惚意识到,原来不知何时,天已经亮了。
原来,无论夜晚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多少事,等到了时间,天都是会亮的。
可是应天棋对时间的流逝并没有什么实感。
他只记得自己原本是在客栈里面坐着,坐到尖叫哭喊声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火光与呛人的浓烟。
火烧起来的时候,他甚至忘记了逃跑。
一直等系统弹出大红色的警告弹窗,他才艰难地找回一点点理智,把自己挪到了屋子外面。
他坐在一地尸体和废墟间,火焰的灼烫混着人血的腥味,还有将亮未亮的天空,恐怕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
后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那片压抑的灰色化成雨水落了下来,浇灭了烈火,也将应天棋淋得湿透。
他没有躲,也没处可躲。
他浑浑噩噩地坐在原处,直到有人触碰到他,在他无意义发疯时制住他,让他看清了眼前的这张脸。
应天棋一双眼睛通红,他就那样与方南巳对视许久,才从方南巳的眼睛里找见那么一丝还活在人间的真实感。
无论夜晚有多残忍荒诞,天都是会亮的。
应天棋再一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可是,在夜晚逝去的人与物,却再不会随着太阳升起而再次苏醒了。
应天棋鼻头涌上一股浓郁的酸涩,视线也愈发模糊,模糊到他看不清方南巳的脸。
然后脸颊上多出一点点湿润的感觉,像是先前淋过的雨,但雨丝是凉的,眼泪是热的。
应天棋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哭过了。
大概过早独立的孩子都是这样,比起哭,更愿意把流眼泪的时间和精力花在解决问题上。
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因为就算把眼睛哭瞎也不会被人帮助被人关心,哭过了擦干净眼泪,该面对的事情还是得面对。
长大之后,就更没有哭的理由了。
都多大的人了,哭鼻子多难看啊。
所以,意识到自己在哭的时候,应天棋其实很抗拒。
他想把眼泪咽回去,不想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这么幼稚这么脆弱,但是眼泪越来越多,越流越凶,擦也擦不干净,索性放肆一回。
于是应天棋不再压抑,呜咽一声,嚎啕大哭。
他身上脸上都是混着血的黑灰,泪珠在他脸颊上留下一道道的痕迹,看起来滑稽又狼狈,但现在谁也顾不上这些。
方南巳难得有些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