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好像一个幼儿园园长。
应天棋以为,按照方南巳的气性,应当是不大可能就这么轻飘飘接受道歉的。
他的眼睛长在脑袋顶上,应天棋猜他应当会冷笑一声嘲讽两句然后转头就走。
果真,方南巳尾音微微上扬:“……道歉?”
但让应天棋意外的是,停顿一瞬,再开口时,下一句却是转折:
“行,原谅。”
“?”
应天棋睁大眼睛看向他,但其实心里还浅浅松了口气。
毕竟他真的很怕方南巳口不择言嘲讽狠了把人弄得恼羞成怒气疯再将他们两箭捅死曝尸荒野。
“那么,”应天棋脑子里的小剧场还没演完,方南巳紧接着又道:
“道歉总不能不拿出点诚意,你哄他种了这么久的枯树,又整这么一出,现在一切结束,你答应他的事,是否也该兑现了?”
诸葛问云瞧着方南巳,似很轻地扬了下眉。
很快,他意味不明地轻笑着摇摇头:
“那是自然。一事换一事,我没忘。”
闻言,方南巳没应声,只点点头,瞧向应天棋:
“接受吗?”
应天棋看看诸葛问云,又看看他。
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竟把他都给安排好了。
那他还能说什么?
“接受吧。”
“还走吗?”
“都这么说了,那,那就不走了。”
事情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莫名显得他刚那顿脾气很像是无理取闹。
他总感觉眼前这两人有种哄小孩的意思。
但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毕竟这两个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算是结了生死之仇,按方南巳的性子不直接宰了故意泄露自己行踪的人都算是仁慈了,这次也是看在他的份上、为了他的计划才能这么轻飘飘地放下,还不忘为他谋一波福利。
这么说来,方南巳倒成了整件事中委屈最大的那一个。
应天棋莫名觉出点内疚来。
可大事在前,他还是得先将这点情绪放到一边,方南巳受的委屈,只能待日后再好好偿。
他垂眼安静片刻,目光扫到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回忆着方才的乱象,思路跳到了别的方向:
“这些人不是凌溯一开始带的那批吧?”
“是。”诸葛问云自然地接过话头:
“就我拿到的消息,只有凌溯身边那几个近卫出自锦衣卫,其余都是从南阳州临时调出来的府兵。”
“府兵……”应天棋点点头:
“虞城被屠那夜,凌溯带的也是南阳州的府兵……这南阳州是什么情况,我之前还听人说,南阳州和虞城关系不错,为何灭起门来也一点不手软?”
“据我所知,南阳州那边事先跟虞城虞家通了气,两边联手帮着凌溯做了一出戏,只是凌溯卸磨杀驴,没达到目的便屠了满城,连虞家也没放过。如今局势下,不仅朝堂站队分明,各个州县也是一样,能向头顶上的主子表忠心的机会,谁也不愿放过,利益,自然也要比感情重要得多。为这点交钱同大人物反目,不值当。”
诸葛问云听了他的疑惑,淡淡解释。
“……”应天棋心里一惊。
诸葛问云连这都能打听到?
连他也是屠城那夜看虞梦华求凌溯饶命时才惊觉虞家也是这场大戏的主演之一,但现在相关事件中人除了他和凶手,余下所有人已然随着一把火化为了焦尸,诸葛问云竟还能将此事挖这么深?
应天棋有点庆幸自己没给诸葛问云编瞎话。
尽管他从没有这个打算,也没有这个必要,更没有编的余地。
他忍不住在想,诸葛问云到底还知道多少事,又是怎么看待他这位明明稳在京中却同时出现在江南的皇帝。
“咔——”
正在他思索时,耳边忽地传来靴子踩断枯枝的轻响。
应天棋循声望去,见是方才与凌溯过招的那位唐刀男子。
到此时,应天棋才看清那人的长相。
那人瞧着三十左右的年纪,一身墨色劲装,额上绑着一根黑色布条,头发有些凌乱,梳着短短的马尾,容貌俊朗,下巴蓄着点泛青的胡茬,左脸还有一道明显的刀疤,有点显凶。
他走过来,一手拎着刀,另一只手还拎着个什么东西。
等近了、他把那物往地上一抛,应天棋才看清,那竟是一根断臂。
“……”断臂正正好掉到他脚前,还滴着血,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他盯着那玩意,有些迟疑:“这是……?”
“拿火铳那小子的。”唐刀男子言简意赅。
“只有手,人呢?”诸葛问云问。
“没逮住,跑了,滑得跟条泥鳅似的。身边人都死净了,那小子断了条手臂也跑不远,已经叫人去追了。”
男子语调有些散漫:
“事儿净了吗?净了我回去吃扁食了,出来时瞧云仪案板上个个儿皮薄馅大,我还饿着呢。”
“没什么事了,去吧。”诸葛问云冲那男子笑笑,而后又像是想起什么,再次将他叫住:
“稍等,介绍一下。”
说着,他看向应天棋:
“这是我们新加入的朋友,方七,方四。这是我们含风镇一带的暗卫统领,二刀流。”
……暗卫统领??
就这么个小地方,诸葛问云连这种组织都攒起来了?
说不震撼是假的,应天棋刚想礼节性地拱个手认识一下,就见二刀流用小手指掏了掏耳朵,吊儿郎当地道:
“什么朋友?刚听着不是又是皇帝又是什么的吗?……罢了,不重要,对了,西山那边还有一窝人,要我顺道儿过去捣了不?但瞧着跟方才那不是同批人,是你们带的?”
后半句话明显是朝着应天棋和方南巳问的。
西山……应天棋记得上周目自己被苏言带着去找方南辰时就是一直在往西侧山口走,那么除了方南辰,估计也没有第二个答案了。
于是他看向方南巳。
方南巳便朝二刀流点了下头:
“是。”
“哦……那我就知会一声,让兄弟伙别为难他们。这大过年的,叫人别在山里窝着了呗,多难受呢,走着,一起去尝尝云仪那皮薄馅大的扁食?”
没想到二刀流还是个热情好客的。
闻言,诸葛问云也点点头:
“一起去吧?”
“……”应天棋抬眼望着方南巳,征求他的意见:“去吗?”
方南巳微一挑眉:“想去就去。”
“那去吧。我饿了。”
“行。”
山中一场乱,等到了夜半才终于止歇,那把火也没烧太大,在变成一场祸事前就及时被人发现扑灭,应天棋再次路过时,只瞧见几棵被烧得焦黑的枯树。
二刀流说的“皮薄馅大的扁食”在轻云茶楼的后院。
应天棋这段时间来了轻云茶楼这么多次,还是第一次进这里。
院子很大很空,只在中央摆了一只大圆桌,他们到时,云仪正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听见动静才惊醒:
“……老师,二哥,你们终于来了?晚上到底有什么事,拖到这么晚……嗯?小七你们也在?”
看起来,云仪似乎并不知道今晚发生在含风镇后山的那场惊心动魄。
那也无妨。
“云仪,你这桌子摆少了,后面还有一堆人,你赶紧着,多摆几桌,但扁食得先给我来一盆,饿着呢!”
二刀流像一只饿死鬼,闻着味就往后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