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就够了。
其实根本用不着应天棋说得那么麻烦, 当他平静镇定地告诉她这些自证方式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何为真相了。
她的心便也彻底死了。
于是徐婉卿笑了。
她的肩膀小幅度地颤抖着,到后来,笑声越来越清晰,再抬起脸,应天棋看到了她眸中明显的泪光。
“陛下打算怎么处置臣妾?”
徐婉卿问:
“还能有什么刑罚,比这更残忍?”
“的确没有了。”
以亲妹为要挟, 逼迫她为某人卖命甚久,等到手上沾了脏污与血迹,再告诉她,她所求其实从未得到、其实尽是虚假,甚至早已化为一堆枯骨。
应天棋想,这世上可能的确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了。
“我不会处置你,处置你是受害者才有的权利力。这话你可以留着对出连昭说。”
应天棋看着徐婉卿脸颊划过的那道泪滴:
“我只想问问你,你这些年,都帮他们做过哪些事,他们都跟你说过什么,你又了解他们多少?”
能在宫中蛰伏这么多年,徐婉卿也不是个蠢人。
今日应天棋带着如此齐全的证据找到她头上,想做什么,她不是不知道。
左右不过天家那些权力名位上的明争暗斗,眼前这个人想做的,也不是拯救她,而是把她这枚棋子从敌对阵营中抠下攥在自己手里。
只是这皇帝演得一手好戏,这么多年,她竟没察觉一丝端倪。
“陛下为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徐婉卿唇角扬起一个略显凄凉的弧度:
“就因为,你拨开迷雾,告诉了我妹妹的死讯?你们这些争斗实在无趣,我厌倦了,也恨你们所有人,现在我唯一的挂念也无,陛下凭什么觉得,比起看你们狗咬狗,我更倾向于投靠你?”
看得出,这姑娘当真没有一丝留恋了,狗咬狗这种话都敢当着皇帝的面说。
不过应天棋自然不会同她计较这些:
“凭你恨他们吧,还凭……虽然现在说这话有点挟功图报的意思,但我还是想说,凭当初是我替你妹妹讨回公道,让作恶之人血债血偿。也凭我未来要扳倒的,是今日欺骗你伤害你的人,这么看起来,你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
徐婉卿垂眸思索片刻,最终摇了摇头:
“真是个让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应天棋点点头,肩膀松了松,靠到了椅背上:
“请,我洗耳恭听。”
“……”大概是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起,徐婉卿很轻地皱了下眉,最后,她自嘲地轻笑一声:
“我真是恨透了你们……”
徐婉卿父亲的官职不大不小,做人又谨小慎微,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徐家本可以一直过那样安定富足的生活。
但意外还是来了。
父亲被控贪污一罪,与案子相关的证据在三日内被尽数扒出连成线将他钉死在原地,之后抄家落狱流放一气呵成,没给任何人留喘.息的时间,又或者是说背后布局之人担心多耽误一日、就会有人跳出来翻案再生变数,所以如此雷厉风行。
更可恨的是,所有人都看出这案子有端倪,但碍于威势,谁也不敢说。
徐婉卿恨透了这皇权富贵,恨他们这些人命如草芥,生死都在天家一念间。
“我打小就进了宫,做公主伴读,与蝉蝉同吃同住,情如姐妹。宁儿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们的母亲于多年前便过世了,两个哥哥也被流放,所以父亲出事后,宁儿成了我在京中唯一的亲人。
“我比宁儿要幸运一些,家里出事的时候,蝉蝉护住我,让我免于牵连,但从那之后我都活得很痛苦。我的家人,要么死了,要么远在天边荒凉之处,要么进了教坊司受尽苦楚……我享受的荣华富贵,我的安稳顺遂,都好像是偷来的……但我没有骨气结束这一切,就像夹缝中偷油吃的老鼠,苟且偷生。”
徐婉卿好像真的累了,她声调有些软,不着边际地同应天棋讲着自己的过去,仿佛时隔多年,第一次找见可以倾诉的人:
“后来蝉蝉从公主成了皇后,我也不必继续留在宫中伴读……可我能去哪儿呢?我的家没了,出去便是罪臣之女,哪能嫁得什么好人家……可能蝉蝉看出了我的窘迫,她跟我说,如果我愿意,她可以向陛下引荐我,若我得了您的青睐,就能一直留在宫里。
“我不该留下的,陛下。”
徐婉卿闭了闭眼睛:
“可当时的我没有依靠了,我身份尴尬,出去又要怎么活呢?所以我点头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陛下。
“后来我想,留在宫里当女官、侍女也好,出去嫁个庄稼汉也罢……怎么样都比现在这条路要自在,但就算再后悔,我也回不了头了。
“于是我留在宫里,成为一个我不爱的男人的妾室,与我视为姐妹的人分享她爱人的枕席……我是什么人?自私自利胆小如鼠,我自己都厌弃我自己……我不想面对你,陛下,所以那段时间,我经常去侍奉太后。太后也不拿我当一回事,我晓得,但我不在乎。
“那时太后宫里常喝一道江南名茶,叫碎叶小棠,这茶在北方不多见,只有太后宫里有,我去侍奉得勤,她便常用那茶赏我。
“我对蝉蝉心有愧疚,有什么好东西都想分享给她,所以她每每到我宫里来,我都会拿碎叶小棠招待她。但后来,后来我才知道……”
说到这里,徐婉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于是应天棋替她说完:
“碎叶小棠里有一道云姜,和米苏尔达的香味相冲,会使人体虚弱。等蝉蝉病了,太医院那边动点手脚往药里多添点麻黄,就能一点一点、慢慢拖垮她的身子,最终虚弱而死。”
“……是。”
徐婉卿艰难地应下一句。
“之后呢?”应天棋微一挑眉,看着她:
“太后威胁你,说你是杀人凶手?”
“是啊,”徐婉卿笑得苦涩:
“我成了旁人手中的刀,我害死了蝉蝉,害死了家破人亡后这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我本想随她去了……可是太后又问我,还记不记得宁儿。她说她可以帮我救出宁儿,让宁儿离开教坊司,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甚至还给我看了她给宁儿的脱籍文书……”
“条件呢?”应天棋问。
“条件,条件就是,让我继续待在陛下身边,讨陛下欢心,看着陛下的一举一动,再告知给她,然后在必要时,替她做事。比如,乞巧节,我送给昭妃娘娘的那只装有米苏尔达的香囊。”
徐婉卿好像失去了全部力气,她撑在桌边,低着头:
“我知道,我谁也对不起,但是,我也没有办法……”
“等等,”应天棋打断了她:
“你说你看过徐婉宁的脱籍文书?”
“是。”
“太后还答应你救她出教坊司?”
“是。”
“可是据我所知,徐婉宁根本没有进过教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