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离开了那个困住他无数次的清晨。
这是方南巳第一次看见结束一切的希望。
那个人,那个顶替了应弈的人,或许能助他离开这无望苦海,让他离开这漫无止境的枯燥折磨。
不过方南巳不习惯将希望押给除自己以外的人。
所以他还在想,如果自己死在那人的回溯点之前会如何?
他死后,是会离开那人、回到属于自己的清晨,还是迎来真正意义上的死亡,终于摆脱这些沉重的轮回?
死亡对方南巳来说,是求之不得的解脱。
方南巳很想尝试,毕竟,无论如何,事情总不会比现在更糟了。
可比死亡先来到他身边的,另有其人。
方南巳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所以无论在口中还是在心里,都称他为陛下。
这位陛下和应弈,真的很不一样。
方南巳一直觉得应弈和自己是一类人,应弈冰冷、沉默、阴郁……让人很难心生好感,所以他们除公事外交流很少,互相认可对方的为人,却并不欣赏。
方南巳是冰冷石洞里盘踞的毒蛇,而应弈是阴暗处生长、结网的蛛。
但那人不一样。
他和方南巳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如果要形容,他就像一只鸟,不是被困在笼子里靠人施舍而存活的玩物,而是淋着阳光自由展翅飞在风里的、真正的飞鸟——就像曾经某次方南巳从悬崖跃下时感受过的一样。
他活泼、闹腾、尤其话多。
方南巳从来没见过那么吵的人。
吵就罢了,还总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他做的事方南巳也很难懂,明明都已经在万人之上了,却还是存着几分善心,在乎底下微尘草芥的生死。
方南巳其实早就应该死了。
但陛下出现之后,这个计划被他一拖再拖。
因为他总想看看这个人还能做出什么事、还能拿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手段、还能掏出多少出人意料的小诡计、还能死多少次……还有,在这吃人的、处处都是锁链的皇宫里,应弈没能做到的事,他是否能寻见一丝生机。
他这位陛下,善良、机灵、勇敢……还带着一种很少见的生命力。为了达成目标、好像无论被打倒多少次,都能鼓起干劲重新再来。
有些事情,方南巳实在不想承认。
但事实是,这个人让方南巳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独属于“活着”的真实。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枯槁与麻木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期待,就像荒原上破土而出的一点绿意。
期待这个人还能怎么做、期待他的选择、期待他改变的每个人每件事,甚至……期待他的出现,期待看见他那双亮闪闪的眼睛。
如果算上那些无望的循环,方南巳已经活了很多很多很多年,但其中绝大部分时间,他都像一具行尸走肉,死了挺好,活着也行,找不见生存的意义,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牵动他的心绪。
他甚至连口味都没有特别的偏好,“喜欢”对他来说,是个抽象的、遥不可及的词。
“喜欢”,或者“爱”,通常被他理解成“想要”和“占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个人有了这种念头。
厌烦他和旁人说话、厌烦他将目光落向其他人、厌烦他对别人好。
更厌恶,旁人在他那里,比自己更重要。
方南巳想,他对自己来说,就像那把陪了自己很多年的那把弯刀。
这把刀只能属于自己,只有自己能握、只有自己能让它出鞘。旁人只能看见它精致华丽的外表,看不见它锋利苍白的刀刃,上一秒眼里映进刀尖的寒芒,下一秒迎来的就是死亡。
可是,人要比刀复杂多了。
方南巳可以将刀随身带着,想拿就拿,想放就放。他可以把它藏起来,也可以选择性地展示给别人看,觊觎它的人就让他们都去死。
但人不一样。
他有自己的喜好,有自己的想法,方南巳没法完全掌控他,也没法让旁人不看他。
所以,在方南巳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试着让自己对他来说更重要一点、更有用一点,让他更依赖自己一点,这是他换取比旁人更多关注的方式,也是他“占有”的方式。
方南巳从来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什么道德、人命、伦理……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只要能达到目的,舍弃什么都没关系。
可显然,那人并不认同他的想法。
为了让那人的棋去到一个更方便的位置,方南巳一把火烧掉了应瑀的王府,而那人罕见地跟他动了气。
和以前小打小闹的玩笑都不同,那人跟方南巳说,他不要他了。
这句话让方南巳觉得可笑。
自己给他卖命,帮他捉人,为他刺探情报,帮他救他那么多次,结果在他眼里,还不如一个应瑀。
不要他了?他把自己当什么?棋子?还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以随时丢弃的狗?
不要他了?这人哪来的底气跟他说这种话?
那是方南巳第一次为旁人出现不可控的情绪。
他恨得发疯,他要那人知道,这京城,没了他方南巳,谁都帮不上他,他做不了任何事。
方南巳像个跟人赌气的孩童,报复一般堵住那人所有的路,幼稚地砸了他所有场子,目的很简单,就要他回来给自己道歉。
要他回来求自己,然后自己会不吝用世上最难听的话,将他带给自己的那些负面情绪悉数奉还。
但方南巳没等到那一天。
因为,即便方南巳用上了所有手段也没有用。
他还是低估了那人那些乱七八糟的诡计,和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决心。
那人是个犟种,是块说到做到绝不服输的硬骨头,旁人越逼他越来劲,认定的事情,就算在南墙上撞死也不回头。
那天清早,方南巳看见他乔装改扮,不知死活地去拦郑秉烛的车驾。也不知那人打着什么鬼主意、又神神叨叨地说了些什么,总之,郑秉烛身边的护卫在他身上狠踹一脚。
他几乎飞了出去,当即吐出一口血,脆弱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折断死去。
方南巳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是什么心情。
只觉得,那人可能有什么转移疼痛的古怪本事,因为,那一脚虽然落在那人身上,自己的心脏与魂魄却好像也受了同等的一击。
同时,他意识到,那人宁愿以身入局、宁愿伤害自己、宁愿用一条命做赌注,都不肯回来向他低头。
方南巳恨自己在那人心里不值一丝分量,恨自己可有可无,也恨那个将他弃如敝履的人。
可等这些情绪过去,他更恨的是伤害了那人的人,甚至恨自己。
多么可笑的想法,真是一条贱命、一副贱骨头。
方南巳厌恶这种情绪与感情都不受控的感觉,厌恶这样的自己。
他知道,在那人面前,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筹码和主动权。
他本是旁观者,在漫长的无望的循环中终于等到了一个有点特别的人,所以以玩乐的心态参与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