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你怎么……!”
“不必多言。”
应瑀瞧见他, 神情这才温和了些:
“没冲撞到你就好。”
“那兄长也不能不顾自己的安危……”
“无妨, 我蒙着口鼻,想来应当无事。”应瑀指指自己面上的布巾,安抚着冲应天棋笑了笑:
“天色不早了, 陛下,早些回去休息吧。”
应天棋看着他,终是抿抿唇, 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他心中五味杂陈,与应瑀分别后,独自回了寝殿中。
特殊时期,就算夜深,行宫中人也不敢懈怠,个个在宫殿与营帐间小跑着穿梭、送人送物。
夜色被一朵朵摇曳的火光照亮,空气中都弥漫着紧绷的气味。
窗外漆黑一片, 实际早已过了入睡的点,应天棋却毫无睡意。
寝殿中只零星点了几盏灯,他就枯坐在烛火下,人静得像一棵枯木,只手里缓缓转着两颗核桃。
殿外脚步声杂乱,殿内却安静异常,只有核桃粗糙表皮摩擦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咚咚——”
直到不知多久过去,殿外传来一道极轻的敲门声。
应天棋这才回过神,他抬手揉了揉鼻梁:
“进。”
于是寝殿的木门发出一声轻响,缓缓被人推开来。
应天棋本以为来的会是小卓小荷,或者方南巳,却没想到来人带着一点清幽的陌生香气,应天棋一抬眼,竟见是姚阿楠。
“你怎么来了?”应天棋有些意外。
姚阿楠看着他,向他行了一礼:
“请陛下恕罪。臣妾是听宫人说有病患冲撞了陛下,心里实在不安,辗转难眠,实在忍不住过来瞧上一眼。”
说着,姚阿楠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应天棋:
“陛下……可还好吗?”
“好,朕没什么事。你放心。”
应天棋勉强冲她笑笑:
“不是说了没事不要随意走动?现在行宫里发了瘟疫,你应当多顾着你自己。若朕真染了疫病,你跑来再过给你,害你也染上,多不值当?”
“陛下龙体安康才是最重要的。若陛下病了,臣妾便侍奉在侧,陛下安好,臣妾也能心安。”
姚阿楠说话时格外认真,之后倒像是自己先觉得害臊了,低下头来:
“见陛下无事,臣妾便放心了,陛下早些安寝,也别太为疫症伤神,事情总会变好的……臣妾告退。”
说着,姚阿楠低头后退几步,转身正欲离开,却忽听应天棋在身后叹息似的问:
“……你怕吗?”
姚阿楠脚步顿住。
她抿抿唇:
“臣妾不怕。”
说罢,她没等到应天棋的回应,知这个话题已到此结束,便抬步离开了寝殿。
待她走后,应天棋才闭了闭眼睛,喃喃道:
“……我怕。”
横杀出来一个小唐,再次打乱了应天棋心中所有盘算。
原本能压住的疫病再次猖獗起来,的确如何朗生所说,病的那几日,小唐格外勤快,什么活都有他,上上下下几乎将良山所有有人的地方都跑遍了。
不出两日,宫人大批大批地病倒,行宫还好,可像禁军营那般人群密集之地算是真真遭了大祸,其内近五成人都有了症状,余下那些暂时安好的人也个个惴惴不安,每个人面上都是肉眼可见的恐慌。
血裂症,治不好的疫症,病状极其痛苦凄惨,唯一的控制手段就是将病患在初期就与旁人隔离开来,舍少数而保多数。
可是现在这种情况,若想舍,此行至少得有一半人要被丢去山里孤零零死去,那阵仗,足以引发众人恐慌。就算还能保下半数,可这点人,又要怎么应对山下的朝苏人?
再说,生而为人,谁想就这么轻易折了性命?小唐就是个例子。
如果他真下如此狠心舍弃所有病患,就会有更多的小唐看清人世凉薄,开始担心自己被抛弃、隐瞒病情,然后无知无觉地将疫病带给更多人。
如此恶性循环,直到良山的每一处都漫上鲜血。
应天棋恨小唐吗?
他打乱了自己的计划、隐瞒病情以至于害了那么多人同染重病,应天棋想自己应该是恨的。
可他偏偏恨不起来。
甚至一闭上眼睛,应天棋就能听到小唐被拖行时字字泣血的哭喊。
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他也只是想活而已。
谁不想活呢?
……谁又该死呢?
应天棋真的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了。
于是彻夜难眠。
虽说那日事发时,应瑀以布巾掩着口鼻,多少算是做了点防护,可是他那时离病患太近,小唐的病又到了传染性极强的后期,过去两日,终归还是发起热来。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健康无虞的人越来越少。
可哪怕到了这一步,哪怕目里一片绝望,太医院也还没有放弃,只一味加紧研制能延缓病情发作的方子。
可是病势太快,未知的药方总需要一步一步慢慢试着来,太医院几乎是在与时间赛跑,几个资历较深的太医、包括何朗生,几个人几天加起来都没睡够三个时辰,人人面上都是疲色,却是谁都不敢懈怠。
校场边的那片营帐几乎变成了一片活人坟地,帐篷里都是病倒的人,杂役们每日都在往外抬死尸,焚烧尸体的黑烟飘在山林间,几乎没有断过。
而随着疫病蔓延,行宫人手短缺,许多宫人杂役都倒下了,日常事务都排不开班来,应天棋身边的宫人都被他调去了别处帮忙。
而在听闻应瑀病倒后,应天棋便泡在了应瑀寝殿里,事无巨细地照顾着他,凡事亲力亲为。
到了这一步,区区疫病,应天棋已经不在乎了。
山下还有朝苏人守着,他们被圈在这良山里,跑是跑不掉了,能做的只有在死前再与这疫症搏斗几日。
应瑀劝应天棋歇歇,让他回自己寝殿去别过了病气,他也不听。
“兄长那日为何要挡在我身前呢,若不是碰了那个小医士,兄长现在也还能好好的,不会……”应天棋坐在床边,有些说不下去了。
应瑀面色苍白如纸,闻言却是笑了:
“陛下是君,我是臣,臣子护着君主,是天经地义的事。”
“到了这种时候,你就别再玩笑了。”
应天棋知道应瑀这话是想逗他,但他实在笑不出来。
见他如此,应瑀也敛去了唇角笑意。
他肩膀稍微动了动,大概是想握一下应天棋的手,但又想到自己是个病患,为保万全,他还是没伸手,只叹了口气,道:
“就算没有这些名头,你是我弟弟。哥哥护着弟弟,总该是天经地义了。”
“……”
这话应天棋倒无法反驳。
虽然应瑀不是他的亲哥哥,他自己也没有亲哥哥,这种感情对他来说挺陌生,但这话听着就是难受得很。
“咳……阿弈……”
沉默片刻,应瑀轻咳着,竟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他散着发髻,眼也浑浊,浑身上下都是疲态。
他抬眸看着应天棋,再开口时,他压低了声音:
“阿弈,你听我说。良山出现疫症、山下军队围困……桩桩件件并非巧合。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目的就是将你围困在此。这灾祸是冲你来的,或许是想要你的命,或许是想生擒逼迫你,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不若你趁事情还有转圜余地,带几个得力之人,先跑再说。良山那么大,总有朝苏人顾不上的角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你能平安离开,不怕没有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