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何朗生突然发难,一只手臂箍着他的脖颈,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很小但足以切开他动脉的刀,刃尖抵在他颈侧。
“何明远,你这是要行刺吗?好大的胆子!”
应天棋撑着气势,受制于人也要先威胁一句再说。
“陛下既然唤我过来,为何又一言不发地离开?是发觉了什么吗?”
何朗生的语调依旧是那般温润样子,做的事却让应天棋毛骨悚然。
应天棋感受着那刀刃冰冰凉凉地贴在自己脖子上,有心拖延时间,可还没等他张口说点什么,就先听殿外传来宫人的惊呼:
“方将军,陛下没有传召……!”
应天棋很轻地扬了下唇角。
下一秒,殿门被人一脚踹开,方南巳瞧见殿中光景,目光一顿。
寝殿门开,好在还有屏风和帘子遮挡着,殿外人一时还看不到内里情况,应天棋忙给方南巳递了个眼神,方南巳会意,在宫人入内引起骚乱前自说无妨关上了门。
“原是陛下请了救兵?怪不得有恃无恐。”
何朗生又将应天棋箍紧了些,看向方南巳,咬牙威胁:
“别过来,否则……”
何朗生话音还未落,方南巳便猛地抬手像是掷了个什么物件过来。
应天棋甚至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觉制着自己身体的力道一松,同时何朗生闷哼一声,手里的刀也“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重获自由,应天棋的第一反应就是冲向方南巳,躲在了他身旁,这才看清原来何朗生是被一支飞刀状的利器穿透了肩膀,此时正捂着肩头脸色发白地靠在柱上,血渍已经浸透了半边衣袖。
方南巳面色冷戾,盯着何朗生狼狈的模样,微眯起眼睛轻嗤一声:
“你算什么东西?”
听见这话,何朗生低下头,蓦地笑了。
“罢了,罢了……”
他摇头笑着,似是叹息:
“我原本便也是这般无用之人。”
看见眼前一切、听见何朗生的自伤,应天棋再次感受到了心底浓郁的悲哀和痛楚。
这次,他便能够分辨了,他知道,这是属于应弈的情绪与感受。
“所以,朝苏人的内应的确是你?血裂症是你搞出来的?八王呢,我兄长重病是否也与你有关?”
应天棋与何朗生其实也没有太多交集,遑论感情,但他借着应弈的身体,难免会被应弈的心绪影响,语气间便不免带了些痛惜之意。
“都是我,又如何?山青回来的那一刻,我便知必有这么一日,陛下要杀要剐,请便吧。”
看何朗生这模样,也不像留着后手,话里话外明显已存了死志。
但其实应天棋有一事还不大明白。
既然何朗生知道山青回来,自己必暴露无遗,那为何不跑呢?
山底下可都是他自己人,不至于没人接应他,他跑了,至少还有命活。
他为何留下来?
为了给应瑀下毒?为了搏那一分疑不到他头上的侥幸?还是搏更虚无缥缈的、刺杀成功的可能性?
应天棋还是想不通。
想不通他没事儿毒应瑀干嘛,也想不通他到底为着什么。
但这些话,就算问出口,想必也是得不到答案的。
“……”
应天棋皱眉思索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何明远,你是知道我的。我在宫中经营这么些年,能信的人不多,你算一个。我将你当兄弟,当挚友,如今你做了你自己的选择,我再问你背后是谁你也必不可能答我,我便只问你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听见这三个字,何朗生却是笑了:
“人生在世,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成者为王败者寇,陛下自发落了我便罢了。”
“那你这样真挺没意思的。”
应天棋冷哼一声,由着自己心情说了:
“我发落你自然只是一句话的事,我要想从你嘴里撬出些什么,也有千万种办法来折磨你叫你生不如死,但我不想这么做。如今站在这里问你,是给你留一份体面。
“瞧瞧,我们多年情谊,你说背叛就背叛了,连个理由也不给,你拿我当什么?拿我的信任当什么?还是说,你想我在未来无数辗转难眠的夜晚都想起今日,想起你,还有你没给我的那句‘为什么’吗?你要我想你一辈子不得解脱?恕我直言,你不值得。”
应天棋是真有点生气了,他看着何朗生这死样子,真是为应弈不值。
可怜的小皇帝,一个人承担那么多事,如履薄冰地走到如今,结果回头一看,连唯一的朋友都想着法要坑他一把,坑完了还连个理由都不给他。
所以,即便事不关己,应天棋也还是痛痛快快地骂了。
这一番话,惹得方南巳也忍不住侧目看他。
“……背叛?”
听了应天棋口中这些,何朗生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挑出这一词细细琢磨着,又自嘲一般轻笑一声:
“选择不同罢了,哪有什么背不背叛的?”
说着,何朗生抬眸直视了应天棋的眼睛。
应天棋这才发觉,他的眼底微红,竟是噙着泪的:
“阿弈,你知道吗,我与蝉蝉,是有婚约的。”
应天棋心里一痛。
果然。
果然是为了李江铃。
可是,仅仅只是为了李江铃吗?
“我们的母亲是手帕交,在我们还未出世时,她们便说好,若同是女儿便做姐妹,同是儿子便做兄弟,一男一女便订婚约。她本该是我的妻,即便后来,她变成了我高攀不上的人,嫁给了我再努力八辈子都够不上的身份,那也没关系,只要她过得好,我便也没什么可遗憾了。
“可是阿弈,她过得不好啊。
“她死的那年,还不到十八岁。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是爱她的,你只是护不住她,你只是没有办法。你也在想办法抗争,可是有用吗?”
何朗生一边说,一边痴痴地笑着。
有些话,一开了头便止不住了:
“……这天家权势,拿走了我太多东西。阿弈,你应当是能理解我的。
“我父亲是太医院院判,可因太受先帝重视信任,你登基后,他便被迫得了个怪病,从此瘫痪在家,生不如死,我母亲也夜夜以泪洗面,哭瞎了眼睛。而我,被拿走了那么多东西,还要继续在皇宫里打转,做你的伴读,后来,再得个注定一辈子都没法出人头地的差事。
“我爹死了,我娘也跟着去了,我何家没落了,我爱的姑娘成了天家用来博弈的玩物,也不明不白地死了,我的前途一眼就能望到头,说要翻身是痴心妄想,苦苦做了这么些事,总也看不到希望。
“不管你信不信,阿弈,我是不恨你的,也没想过要害你。
“你这些年做了多少事,我最清楚,你有多痛苦煎熬,有多拼命在转圜,我也清楚,所以,只要你愿意争,我就愿意担着满门死罪去帮你。
“可是没用啊,阿弈,你就算有方大将军又能如何呢,以我们的力量,想要对抗太后和郑秉烛,犹如蚍蜉撼树。
“所以,你别恨我吧,我只是选了去帮旁人而已。
“我只是……选了个看起来更有希望、能替我做到想做的一切的队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