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续芳呢?滟澜呢?妙音阁所有盯过他、给过他危机与不安感的人呢?
她们都是南域难民。
整个妙音阁,或许都在受南域幸存族人掌控。
他们的家乡被外族侵占, 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逻泊娜姬也要受制于敌。
所以他们知晓应弈这位常年身處宫墙內不示于人的皇帝的长相容貌,因为他们有相当一部分人曾親眼见过应弈带兵攻占自己的家園、殺害自己的親人。
他们逃脱追殺,因为共同的灭族仇恨,隐姓埋名改头换面来到京城,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以青楼乐坊间点起来的灯火为保护色,收集传递消息、发展人脉、暗中计划、蛰伏许久,只为了等一个渺茫的机会,能倾尽所有,替南域万千枉死的怨魂挥出那一刀,讨一个公道。
应天棋觉得自己这个猜测合理。
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可这样的话,还有一个疑点——
他们杀鄭秉星是为了什么?
毕竟应天棋死在续芳手里,只是因为误入了他们的刺杀计划,又因为自己的仇恨值比较高所以得了个优先處理而已。
那一晚,妙音阁这群人从一开始要杀的就是鄭秉星。
可南域人和鄭秉星能有什么恩怨?
应天棋想不到任何一种解释,能把南域杀手和京城纨绔联系在一起。
或许其中关窍,绕了一大圈,还得从白小荷提起的、半年前那场人命官司找起。
只是……
应天棋微微皱起眉。
按照现在的线索与推理,妙音阁和南域有所牵连,已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可是,如果言明这点,妙音阁必然保不住,甚至出连昭都会受到牵连,毕竟南域人乔装更名藏匿于京城,一旦被发现就是“勾結谋逆”的重罪,不说应天棋自己,陈实秋第一个容不下他们,必然会让他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那他还怎么推进支线任务二?
可如果要顾着出连昭这边,任务三又没法查太明白。
难不成这两个任务原本就是不能兼容的,要想完成只能二选一?
应天棋焦虑地咬住了自己的手指。
从道德层面来看,人家南域人好好在自己地盘生活着,結果其他地方的家伙突然要求自己归顺,自己不愿意就出兵灭了自己全族……想以牙还牙想报复也无可厚非。
毕竟是应弈造的孽,出连昭和她家里这群人已经很惨很可怜了,从头到尾其实并没有做什么原则性的、不可饶恕的错事,自己真的要赶尽杀绝吗?
可是鄭秉星这个案子说不定能够令他顺藤摸瓜抓到点郑秉烛的把柄,梦做大一点或许还能为他未来扳倒郑秉烛打下坚实的基础,机会实在难得。
任务,还是良心?
这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哪个都难以割舍。
应天棋一时无法做出决定。
但日子还得过,走一步看一步就是。
他早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要亲自查案,一朝天子金口玉言,自然是改变不了的。
陈实秋听说此事后倒也没说什么,想来在她眼里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为了郑秉烛大动干戈在她那算是理所当然没崩人设,因此就当小孩子过家家,放纵着罢了。
案子出在宫外,应天棋这查案的人自然不能在皇城里拘着。
只是皇帝出宫不可招摇,为防心怀不轨之人暗害,应天棋只能隐藏身份微服低调行事。
正好他原本也不喜欢搞太大阵仗,毕竟应弈的名声人缘都不好,保不齐暗處还有多少狼排着队等着下刀,所以只带了白家兄妹还有其他几个无关紧要的太后眼线趁夜离了宫。
应天棋原本想寻个差不多的客栈包下落脚,没有闲杂人等,他到处走动也方便。
但郑秉烛觉得不妥。
他是此案苦主,受了皇帝恩惠麻烦皇帝出宫跑一趟,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三請两請地将应天棋请入郑府,对外只说是亲友入京暂住,却默默加了一倍的护卫在府中轮值。
无论是正史野史,还是这些天应天棋在游戏里听到的各种传言,都说郑秉烛在京城一手遮天,其府富丽堂皇犹如皇家庭院,更是富可敌国,生活奢靡至极。
原本应天棋还不怎么在意,想着历史和流言多少会有夸张不实的成分,方南巳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直到他出了马车、从帘后探出头往郑府瞧了那么一眼,才感受到什么叫做震撼。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这地方是郑秉烛的家,应天棋恍惚间都要以为这是哪处新修的行宫。
掀开帘的第一眼,他先看见郑府外挂着一块镶金牌匾,上龙飞凤舞三字——“瑞鹤園”。
还没进去,先是门内一堵琉璃汉白玉影壁就闪瞎了应天棋的眼。
那堵影壁通体都是上好的汉白玉,中间镶嵌着整块五彩琉璃,在阳光下剔透晶莹,流转着各色华光。郑秉烛还请了能工巧匠在琉璃之上刻出麒麟祥云浮雕,应天棋一抬眸就跟那只闪耀的大麒麟来了个眼对眼。
这么多年,应天棋去过各地博物馆和園林遗址,如今也是见識过紫禁城全盛时期的人了,本以为世间再无珍稀宝物能入他的眼,直到他看见这块影壁。
还是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公子……?”
应天棋忙着欣赏郑府的影壁,一时没能回神。
等下边候着的白小卓见他半天没有反应,才出声提醒一句。
出宫不宜太过招摇,应天棋只做寻常打扮,一身素白圆领道袍,手里拿把折扇装一装,就像个寻常人家的富贵小公子,倒也还算低调。
下了马车后,他被郑秉烛引进了门。
进门时,他的视线还黏在那琉璃影壁上,但等绕过去瞧见壁后光景,他便对此物毫不留恋了。
原因无他,稀罕物太多,实在令他目不暇接。
金丝楠木、汉白玉柱、红玉锦鲤……甚至还有两只丹顶鹤被圈在园子里养着,装点得竟比宫里的御花园还要精致。
郑秉烛是宣末的大蛀虫没错,什么东西都要往自己口袋里揣。
应天棋知道他贪,却没想到能贪到这种程度。
可应天棋又觉得不至于。
住着这么张扬的府邸,还敢把皇帝往家里带,要么根本不怕皇帝追究,要么郑秉烛能给这一切找到合理的理由。
但应天棋不知底细,不好轻易试探,因此并未多话。
只随着郑秉烛的指引,往瑞鹤园深处去。
幼弟新丧,郑府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着准备丧事,白绫白灯笼挂了满府。
应天棋一路四处打量着,被请入了瑞鹤园前厅。
想必郑秉烛已经提前和家里人通了气,因为郑父郑母瞧见他虽只称“大人”,却明显带着几分谨慎与敬畏。
郑家父母年事已高,死去的郑秉星又是他俩老来得的幼子,向来都是捧在手里呵护着,如今出了事,两位老人悲痛欲绝,两对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一看便知是痛哭了好几个日夜的结果。
“大人,犬子顽劣,却罪不至死。他才十七,我不指望他建功立业报效家国,平平安安过一生便罢了,如今不明不白死在贼人手里,还望大人早日抓住凶手,让我儿的冤魂得以安息啊……”
原本只是按例向应天棋这查案的陈述自己所知的大致情况而已,这些天他应当早已习惯了这件事,可说着说着,郑父又流下了眼泪来,声调变得哽咽。
应天棋听着,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郑秉烛和郑秉星是不是东西先放在一边不提,主要是应天棋这人天生共情能力比较强,现在瞧着两位痛哭流涕的老人家,不免想到了自己的父母。
再想如果自己不明不白死在游戏里他俩会有多难过,心里便也跟着有些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