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叔瞧着有点邋遢,头发凌乱胡子拉碴,眼皮耷拉着,甚至应天棋还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没散的酒气。
他给少年诊治时的姿态也十分随意,看着不像是个治病救人的郎中,倒像是个会在腰间挂只葫芦撑个旗子出去招摇撞骗的那种江湖骗子。
“哎呦这小子还真是命大,他腰上这伤,下刀时再偏那么一点点,现在就可以埋进土里等着来年发芽咯。”
荀叔一边念叨,一边进行着他十分草率且迅速的治疗——
察看并清理完伤口,从药箱里拿个小瓶出来随便撒一点,再拿个小瓶再撒一点,撒完了包扎好就完事儿。
应天棋觉得这多少有点敷衍了,主要是因为他完全没从荀叔的操作里看出“斟酌用量”这个环节。
可能是注意到了应天棋的注视、感受到了他眼里那丝模模糊糊的质疑,荀叔咂吧着嘴,道:
“别那么瞧着我啊,我治病救人就这个样儿,可不是看人下菜碟,我给方南巳也是这么治的。”
说着,荀叔整理着自己的药箱,可能是觉得自己的表达还不够有说服力,他莫名其妙又燃了起来,抬手指天信誓旦旦道:
“算了,别说方南巳,就是皇帝小儿来了,我也是这么给他治!老子最看不得你们城里郎中那惺惺作态的样子,搞那么严谨恭敬有什么用?人治死了屁用没有!……懂不懂,小子,医术!医术才是硬道理!”
荀叔晚上可能真的是喝了点,越说还越来劲,见状,苏言汗流浃背,赶紧将他请了出去。
那二人离开后,房中一时安静下来。
应天棋靠在椅子上,奔波半夜,他也有点累了,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出神片刻,他起身,到床边借着烛火瞧着床榻上那少年。
苏言已经给少年换了身干淨衣服,脸上身上的血渍也被擦淨了,露出白白净净一张脸。
这孩子瞧着也就十七八岁,因为失血过多,就算被暖色烛火映衬着,脸色也顯得十分苍白。
模样还挺清秀,瞧着斯斯文文的,单眼皮,五官很立体,面相不像坏人。
“吱呀——”
正在应天棋打量少年之时,房门被人推开,应天棋抬眸看去,便见方南巳绕过屏风走来,手里还拎着一只油纸包。
不知是不是应天棋累出幻觉了,他居然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燒鸡味。
他盯着方南巳手中那只油纸包,眼巴巴看着方南巳走进来把纸包打开,露出了里面油灿灿的燒鸡。
方南巳什么话也没说,只把燒鸡拆开,往应天棋手边推了推。
“给我的?”
应天棋看看烧鸡,再看看方南巳,满眼都是渴望。
他晚上就没怎么吃东西,又劳累奔波半夜,现在真是饥困交迫,一刻也撑不住了。
“不然?”方南巳微一挑眉:
“若陛下在臣身边成为一具餓殍,臣实在不好向大理寺交代。”
给他带夜宵就说是知道他餓了所以专门给他带的嘛,非要套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然后这么刺挠人一句。
但看在烧鸡的面子上,应天棋不跟他计较。
应天棋迫不及待地扯下一只鸡腿送进嘴里,尝到味道的那一刻,他感觉世界都美好了,整个人也都升华了。
他眯着眼睛享受这片刻的幸福,方南巳就坐在一边瞧着他,半晌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角:
“陛下用得这样痛快,若臣在里面下了毒呢?”
应天棋毫不在意:
“那就先当个饱死鬼,大仇来世再报。”
方南巳没再接话,挪开视线,只眸里笑意渐深。
待囫囵啃完一只鸡腿抵了饿劲儿,应天棋才想起来跟方南巳说正事。
他擦擦嘴角,但才刚开口,便有另一道声音冒了出来:
“呃……”
声音虽然微弱,但在安静的室内依然顯得十分清晰。
应天棋止了话头,循声看去,见床榻上的少年不知何时恢复了意识。
“哎……别动,你感觉怎么样?”
应天棋擦擦手,过去按住那少年:
“你伤得很重,别乱动。”
“香,好香……”少年还没有完全清醒,眼睛尚且眯着没睁开,就不管不顾地先找起了香味的来源:
“能不能……分我一口……”
应天棋懂了。
这是饿坏了。
但他伤得太重,烧鸡太油腻,刚醒就吃这么硬的菜于养伤无益,在应天棋的授意下,方南巳吩咐下人,去热了点白粥给他端来。
之后,少年被应天棋扶着半坐起身,“吨吨吨”干了一碗白粥,中途扯着伤口被疼得呲牙咧嘴也不在乎,闷着头就是一个吃,直到两碗白粥下肚,他才像是稍微缓过来些,终于分了些心神去望现下身处的环境,再瞧旁边两个陌生人。
借着昏暗的烛火,少年看清了窗边坐着的方南巳,还有身边的应天棋。
他抬眸细细打量着应天棋的脸,片刻,开口道:
“謝公子救命之恩。”
应天棋有些意外。
少年只在晕过去前瞧过他一眼,但就那黑灯瞎火的也能看清并且记住他的脸,还能在清醒后第一时间认出他来?
真乃神人也。
应天棋在心里赞叹着,而后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是方南巳将茶杯不轻不重地置在了案上。
听这动静,应天棋就知道这事儿精又要作妖。
果然,方南巳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到应天棋身边,盯着少年,不急不缓道:
“看来是府上大夫办事不力,竟没瞧出少侠的眼疾,该罚。”
这话说得莫名,少年有些懵,显然没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应天棋贴心地为他翻译:
“对不起啊,他的意思是问,你难道没看见屋里有俩人,为什么只謝我不谢他。”
少年恍然大悟。
之后却也没有立刻回答,只静静地瞧着方南巳。
半晌,他眨眨那一双清澈的眼睛,答:
“恕在下直言,阁下不像好人。”
“噗……”
应天棋是真的没绷住笑出了声。
干得漂亮!
果然长着一双识人慧眼!
应天棋在心里握了下拳,无声地为自己的嘴替加油助威,边悄悄去瞧方南巳的反应。
方南巳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哦?”
按应天棋的经验听来,方南巳发出的这个音节多半是一句威胁。
但可笑的是,少年却以为他这是在对自己上一句话表示疑问。
所以咳了两声,有气无力但真诚地解释道:
“阁下眉眼间隐有凌厉之色,定见惯了生杀,是个孤冷杀伐之人。加之在下先前向这位公子求救时您一直没上前,可见您并无相救之意,甚至可能还劝说过这位小公子,让他不要对在下施以援手。但无论您是否是真心相救,在下都承了您的恩,所以还是得说一句,多谢。”
“不必。”
方南巳承了少年的谢,而后移开视线,只当没看见应天棋幸灾乐祸的偷笑,语气冷淡:
“苏言。”
苏言立马推开门闪身进来:“在。大人有何吩咐?”
方南巳瞥了眼桌上被应天棋啃剩下的鸡骨头和余下半只烧鸡:
“桌上的秽物,和榻上的废物,一并清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