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鸣(17)

2025-12-21 评论

  人真能视如猪狗么?李肆不明白。他心中并没有报仇雪恨的快意。正相反,他为了二叔之死而了结此人,此人一死,二叔之死似乎也了结了——叔侄之间,再没有了恩仇牵绊,此一世的缘分也尽了。

  他心口紧促疼痛,却没有流出眼泪,只静静地坐着,想等这阵陌生又难熬的情绪过去。

  坐了一会儿,肚子突然开始咕咕叫。

  李肆年纪小,容易饿,夜里又激战了一场,昨晚那点儿吃食根本不顶用。他对食欲十分坦诚,难过也不耽误他填饱肚子,便端正地坐好,从衣袄里摸出夜里藏的两只蒸饼。

  一场恶战,那两只蒸饼都被压扁了。他也不嫌弃,还记得那肉馅的美味,珍惜地塞进嘴里,并且犹豫要不要分一只给张叁——太好吃,有点舍不得。

  张叁大咧咧地坐在他身旁,一只手臂盘在胸前,另一只手撑着脸,歪着头欣赏他吃东西。

  李肆递了一只蒸饼给他,张叁伸手去接,手在空中滞了一会儿,还是按回李肆掌心。

  “你吃吧。”张叁道。

  他不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对着李肆这样简单的孩子,也懒得修饰遮掩,牵着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道:“我再吃,恐怕也要哭给你看。”

  李肆不懂他在说什么,嘴里安静地嚼着,只用清澈的眼睛迷茫地看着他。

  “好吃吗?”张叁问。

  李肆点点头。

  “张大娘子是我大姐,”张叁道,“这饼是她做的。”

  李肆仍是看着他,是一个乖巧的倾听者。当然,嘴里嚼着也没停。

  “我家里姐弟三个,父母很早便离世了。大姐力气大,父母离世后去屠户摊做帮佣,拉扯我和二哥长大。她经常带一些边角料回家,给我们做蒸饼吃。”

  李肆眨眨眼睛,可以想象张叁度过了怎样贫苦但美味的童年。

  “八年前,佟太师是河东节度使。这老贼奉命带兵去打西霞国,打了一场大败仗,把几万军都打没了,便来魁原征兵。他在蚁县强行抓走了几百个壮丁,我和二哥都被带走了。我当时刚满十五,二哥十九,跟你一样……”

  李肆把第二个蒸饼塞进嘴里,小口小口珍惜地咬着。张叁接着道:“他第二年便战死了。”

  李肆一口饼噎在喉管里,眼睛睁圆。

  张叁往他背后拍了几下,明明在说生死之事,却被李肆的呆样逗笑了,虽然仍然似笑非笑。

  他将自己的水葫芦解下来,塞进李肆手里。李肆狼狈地喝了一口水,捏着饼等他继续说。

  “我不识字,八年来从没寄过家书,大姐应该以为我也死了。我现在更是擅自离队的逃军,你也知道大煊军令‘逃军立斩’,还要牵连家属。我脸上刺了这么明显的字,若不是跟着你,连蚁县都进不了,在城门就被那捕头斩了,还可能会牵连大姐。因此我先前只能在土堡等待时机,不敢贸然进城……”

  张叁垂下眼去,双目微红,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就算跟着你,进了城,我也只能看她一眼,便马上要去魁原。这一去生死难料,何必让她知道,再添伤心。”

  李肆突然把水葫芦塞回他手里,好像那是什么暖手的汤婆子似的。

  张叁两手揉搓着水葫芦,确实情绪慢慢稳定下来,缓缓又道:“你知道我为甚么要去魁原?”

  李肆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我这些年跟着佟老贼到处打仗,打过西边的西霞国、北边的北狼国,也南下平过范腊叛军。老贼打了许多败仗,我身边的老兵一茬一茬死了,新兵一茬一茬又来了。老贼惯会哄骗朝廷,总把大败说成大胜,听说他在朝中很有背景,没人敢跟官家告状,让他最终混成了太师。他领军无方,又贪又腐,属下都跟着他贪军银、吃空饷、欺压军士。我性子硬,不讨他那些亲信下属的欢心,打了四年仗,立了不少功,仍然只是一个小兵。”

  “有一位姓王的将军,现在是河东路副都总管。四年前,他接手了我所在的队伍。王总管与佟老贼不同,又英勇又正直,是一个好将领。得到他赏识,我才终于升了队将。”

  “这次枭军南下,佟老贼组建了胜捷军,王总管和我都在军中。后来老贼要带军逃跑,王总管主动请命留下镇守魁原,还留下了三千胜捷军。”

  “但是我却没能留下,因为老贼看我身手好,将我选进了他的亲卫队。我不愿跟着他逃跑,在途中便寻找机会离军,自己回来了。”

  张叁捡了一根树枝,用脚在碎石堆里扫出一小块空地,画出大煊地形,将狭长的汾水平原与魁原城的地势画给李肆看。

  “这些年来,王总管教我带兵,教我识军图,教我天下大势。他说魁原是河东路的府城,也是河东路的咽喉,只要魁原不失,枭军就算绕着魁原城外南下,粮草补给也必得从魁原门前经过,我们便能从中截扰,让枭军后方不稳,不能安心南侵。”

  “一旦魁原失守,蚁县这种小县必定不能自保,河东各州都将陷入危险。东西两路枭军也将在京师汇集,整个大煊都将陷入亡国的危险。”

  “所以我才一定要回来,我要追随王总管守住魁原,才能保住河东,才能保住蚁县和我大姐……”

  张叁话毕,抬起眼来,见李肆剩了半个蒸饼捏在手里,定定地看着他。

  他笑了起来,将蒸饼推到李肆嘴边:“快吃吧!这些家国大事,想来你这小愣鬼也听不懂。”

  李肆将冰冷的蒸饼重新含进嘴里,回想起了二叔在脚店喝酒时那些唠叨,想起了二叔当时的焦虑忧愁。他当时真不懂,只晓得果子甜香。现在也不能说非常懂,可是心绪却随着张叁的话而沸腾起来。

  像有什么烈火一般炽热的东西,在他胸腔里灼灼地燃烧了起来。

  他对这样的情绪十分陌生,便不言不语地一边吃一边默默体会。张叁在他头顶抚了一下,将一缕碎发塞回他耳侧发鬓里,他也毫无察觉。

  一直到张叁剥开他衣襟,要去看他左肩的伤口,他才惊马一般蹦起来:“你又摸我!”

  “给你看看伤!再说,你吃了我家三个饼了,我还摸不得了?”

  李肆吵不过他,也不知道吃饼和被摸有什么关系,挣扎之下,还是被张叁强行拽过去,剥出肩头,看了一看。

  “皮肉伤,不碍事。”张叁道,从腰封里抠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一些粉末在他伤口上。

  好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李肆惊得睁圆了眼睛,直瞪着张叁。

  张叁将他衣襟一拢,轻快道:“好了!走!”

  天光大亮。二人终于再次艰难地翻过了落石堆,步入下山的官道。

  官道一边是丛林深山,另一边则是临山的断崖,可清晰望见崖下的河谷平原。二人一边走,一边望向远处伫立的魁原城。

  “下山过了河,走二十里路便到了。”张叁道,“沿途有一些村子,百姓都撤走了,房屋还在,可以躲避枭军的哨马。待到接近枭军营寨,天色应该也深了,再伺机绕过去。”

  李肆点点头,对他简直言听计从。

  张叁一边走,一边又道:“你不觉得奇怪么?单是送一封密信,值得你们五十人来送?枭军围城这般密实,人越多,岂不是越容易被发觉?”

  李肆想想也是,他们现在就两个人,往断壁残垣后面一钻,怎样都好藏。五十个人是要怎么大大咧咧地从枭军包围中穿过去?

  张叁推断道:“密信当中应该另有甚么要求,需要一些得力的人手。小马驹,你送了信,说不定还需要回来找这些军汉。”

  李肆听他推断,也比较赞同,但是挽起袖子,朝张叁肩上捣了一拳!“大老虎!”

  张叁哈哈直笑:“那你乐意我叫你甚么?小肆?肆儿?四娃?”

  李肆不回话,他也不知道。他从小父母双亡,婆婆和二叔都怜爱他,一个叫他“乖孙”,一个叫他“乖侄”,二叔气极了,也只是骂他“孬孙”,不会直呼他名字。他也不知怎么叫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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