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叁也被拍得浑身一颤,牵扯了伤处,痛哼出声。
那人一边拍打,一边大喜唤道:“阿啸!竟是你回来了!”
张叁:“嘶!”
李肆也忍不住被挤出声音:“嗯!”背后牢牢贴着张叁温软的胸膛,被拍倒的回忆顿时又回来了,脑子一阵晕乎!
那人狠狠又一抱二人,这才将他俩放开:“我远远便看着像你!还以为看错!你怎的回来了?”
张叁蹙着眉轻嘶道:“旭哥,我肩上有伤……”
那人一惊:“对不住对不住!来来来,先进屋休息……”他一把搀住张叁,连拉带扯地将张叁扶进院内,一边又吩咐带路的小将:“快去点灯、布座!阿啸,我正好夜巡至城南,便先来了。阿翁在城东,迟些就到。”
这人虽是魁原守军,却说着一口地道的京师官话。李肆好奇,便多看他两眼。屋内烛火一点上,便见得这是一位身形雄壮的男子,三十出头年纪,面相英武,髭须浓密黑亮,一看就是一员威猛武将。
屋内只摆了一张方桌,四条方凳。这猛将把张叁摁在其中一条凳上,伸手便去扯开张叁衣袄:“伤哪里了?左肩?”
张叁也不避忌,由着他扒开半边胸膛。鼓鼓囊囊的一大扇胸肌露了出来,一旁的李肆别开了眼……过了一会儿,又默默别了回来。
猛将仔细看了看肩后伤口,又试着抬动了几下张叁的手臂,观察筋肉骨骼的动势,随即松了口气,豪迈道:“还好,没伤筋骨!医好了不碍事!城中有几个好大夫,天亮以后都唤来给你看看!”
猛将松开手站起身,这才察觉到李肆的目光——李肆一直盯着他扒拉张叁的手——疑惑道:“这位小兄弟是?”
张叁介绍:“旭哥,这是我在路上结识的少年同袍,名为李肆。肆肆,这位是王总管的长子,官拜部将,你叫王大哥便好。”
李肆便乖乖道:“王大哥。”
王旭为人爽直,走到李肆背后又是重重一拍,大掌狠狠一捏他肩臂筋骨,像在丈量他战力如何,随即乐呵呵地赞叹道:“小兄弟少年英杰,一表人才!”便在李肆身旁方凳上坐下了。
李肆被他拍得浑身一抖,揉捏得浑身又一颤,可比张叁的虎掌还带劲!这两位哥哥一熊一虎,如一对大刀阔斧,坐在他左右两边,衬得他愈发单薄无助,默默地将眼睫垂了下去。
张叁见李肆窘迫,便站起身将他让到一边,自己坐到王旭身旁去:“旭哥,城中近日可好?你和总管可好?”
王旭叹道:“守城么,还不就是那样,守得住便诸事都好。阿翁连日操劳,但精神尚佳。且不说我们了!你是怎的回来了?怎的还成了皇城司奉使?”
“我不是奉使,奉使是这位小兄弟。”张叁道:“我是从佟老……佟太师军中自己出来,回魁原投你们一起守城。”
此言一出,王旭瞪大眼,话也不会说了:“你,你……你擅自逃军?”
“谁擅自逃军?”屋外传来洪亮的一声。
王旭闻言立即站了起来。张叁也赶紧拢紧衣袄,迅速站起。李肆不明所以,见他二人严肃紧张,也跟着站起。
——
院外步入一位大将打扮的男子,虽然暂无战事,却仍然全副武备,披甲戴胄,肩挂披风,腰悬长剑。他身后跟了几名亲兵,摆摆手让亲兵退出院外,自己大步进屋,一边走一边摘下头上盔胄,露出斑白的鬓发。
王旭跟张叁都埋首作礼道:“见过总管!”李肆于是也跟着行礼。
王总管年近六十,满面沧桑,鬓发斑白,但身姿挺拔魁梧,气势威然,丝毫不露老态。他径直走到桌前坐下,摆手道:“都坐下罢。”
李肆本要依言落座,听得那王总管洪亮地一声怒喝:“逃军站着!”
惊得李肆赶紧又抬起屁股,旋即被站着的张叁给摁了回去:“站甚么,说我呢。”
“还知道说你!”王总管怒喝道:“大煊军令,逃军当斩!你身为队将,原籍魁原,为了保护家乡,竟然不听南下的佟太师号令,擅自离军,不顾生死,从南边回来了吗?!张叁!你可知罪!”
李肆听着这段话好似不像骂人……
但王总管越说越怒,拔出腰间宝剑,起身作势便斩:“老夫现在便亲手斩了你!”
王旭跟张叁愣在当场。李肆以为他真要当场斩张叁,把藏起来的袖刀都摸出来了,屁股紧张得又离了座。
王总管高举的宝剑却在空中一顿,瞪着他三人,朝院外的方向微抬下巴,晃了晃斑白的胡须。
张叁反应飞快,虎扑在地,哭嚎道:“总管!标下知罪!但求一死!”
王旭跟着熊跪在地,也哭喊起来:“阿翁!阿啸他从军八年,南征北战,杀敌累累!他绝不是贪生怕死、胆小如鼠的逃军!他有苦衷啊!阿翁明鉴啊!”
呆在一旁的李肆:“……”
他看看哭天抢地的两位哥哥,估摸着自己也该跪下,屁股往凳子底下一滑,哭又哭不出来,正不知应当喊什么。张叁的手偷偷在背后摆了摆,示意他不会唱戏就别瞎掺和。他便又乖乖坐了回去。
王总管悲愤道:“军法如山!岂容法外开恩!老夫这便……”
“正晨兄!剑下留人!”院外传来一身惊呼。
王总管便立刻将剑放下了。
院外急急奔来一名文官常服打扮的中年男子,上前几步,将张叁搀扶起来:“好汉请起。旭儿,你也快请起。”
王旭麻溜地爬起来,去旁边多端了一张方凳,置在最左上位,请那文官入座。那文官却先不坐,攀着王总管执剑的手臂劝道:“正晨兄,把剑收起来,坐坐坐。何需发怒至此?章某在院外都听见了,这位张小将军千里北上,归我魁原,乃是一片赤子之心啊。怎能视作逃军处置呢?”
王总管便听话地将剑收起来,还与他客套:“府台大人莫急,老夫听令便是。大人,请先就座。”
两位上官这才终于坐了下来,好生说话。
——
来人身着紫色官服,便是先前在城上拒不开门的魁原知府章孝。
他作为知府,来此地上任已有数年,为人谨小慎微,虽也倚仗上官佟太师的眼色行事,但并不贪婪跋扈,为官公允,还算得民心。佟太师南逃后,朝廷拜他为河东路安抚使,顶替了佟太师的虚职。安抚使本应当称“帅使”,但众人仍是习惯以“知府”、“府台”来敬称他。
这位章知府四十来岁年纪,面相儒弱,双颊瘦削,长须飘飘,是典型的文人面相。同为魁原守臣,与精神抖擞的王家父子俩不同,他两眼乌青,疲惫憔悴,满身风尘。
张叁心里对他有怨,偷瞄了一眼便没有再看他,免得自己眼神中泄露出情绪,转头扫了一眼李肆,见李肆站了起来,木着脸不吭声——虽然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但一双黑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章知府,流露出藏在丛林中的小兽一般戒备的敌意。
张叁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一步,用自己身体将李肆挡住,又偷偷将他手腕攥住,示意他稍作收敛,免得被章知府看出端倪。
两位上官坐在上位,其他几位年轻人都站着答话。章知府匆忙坐下,便马上问及皇城司奉使一事。
张叁又将李肆让了出来,李肆便自叙了身份,将蜡丸取下来,呈给章知府。
李肆低着头,垂着眼,呈道:“府台大人,这是皇城司指挥使临终所托,说是官家密旨,只有府台大人能译出。”
章知府跪下接了旨,又坐回桌前,就着烛火烧化那蜡丸,取出其中暗藏的一卷字绢。上面符文复杂,确是一纸密令。
章知府道:“来人!”
院外奔进一名贴身仆役。章知府对他耳语几句,示意他将自己府中与朝廷配套的符书取来。随即又对李肆道:“小奉使,远来辛苦了,今夜便在城中驿馆休息。待本府看过密旨,明日再与奉使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