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口子都尽职尽责地拦着李肆,劝他道:“你若去了,当家的要骂俺们没照顾好你的。”
李肆不想害他们挨骂,便只能留在县衙里,坐在张叁那间主屋的大床上,搂着毛茸茸的虎皮大氅,发着呆。
小陈押司不擅体力活,早早地也回来了。他原本跟几位文吏一起在偏院清点物资,听说李奉使已经醒了,便急忙跑到后院,在主屋门口探头探脑。
“李奉使?”
李肆抬头见是他,点点头:“请进。”
陈麓诚惶诚恐地进来行礼:“李奉使,叨扰你养伤了,实是有事找你。咱之前见过几面,在下是县衙的押司,陈麓。”
李肆又点头道:“陈押司,请坐。”
在陈麓看来,张团练虽然看着凶,提鞭抽捕头时下手也狠辣,但是这两日对小县里各项事务都尽力妥善安排,处事十分公允。遇上不明白的事,又愿意主动听取悟之兄和其他人的建议,对他们这些小吏小役也都十分尊重。还招来了吴厨娘给大家开伙做饭,与昏庸武断自私的县令全然不同——总而言之,是一位相当好相处的上官。
而李奉使,虽然生得清澈素净,一眼瞧上去是个正派人。但陈麓亲眼见过他寒着脸一刀劈碎马道长的脑袋,对他颇为畏惧;加之他话又少,神色又平淡。陈麓只觉得他高冷淡漠,十分不易接近,跟外凶内暖的张团练全然不同。
陈麓心里有些怵他,拘谨又惶恐地在屋内寻了张木凳坐下,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李,李奉使,是,是这样的。跟你同来的那二十二个军士,这些天一直都住在班房里。先前县尊让我安排他们吃住,等力士伤好了,便送他们一起回京师……可是现在张团练将县尊赶,咳,请走了,我今日便询问张团练这些军士们怎么安置。张团练说你是奉使,他们是你出来的人,让我等你醒了来问问你的意思。”
李肆微微偏了偏脑袋,认真听他说话。陈麓说完以后,他疑惑地问:“为啥要‘安置’他们?不能继续住在县衙么?”
陈麓尴尬地咳了一声:“原本也是可以的。只是他们人数又多,身手又好,又没有头领节制,刘县尉一直担心他们生事,派了衙役看住他们。这几日到处都要用人,衙役人手不足,今日又运送了不少军资回来……”
他尴尬地省去了后面的话。但李肆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只是一脸专注地看着他。
陈麓只好将实话都说完:“我们担心这些军汉抢掠军资,或者在县衙里闹事。况且班房简陋狭小,实在不是长住的地方,我看他们这些天住得也很难受。所以想跟你商量,给他们换个住处。”
李肆一脸茫然,既然陈押司说要换那便换吧,可是换去哪里?
陈麓见他面色空洞,赶紧道:“张团练说,县尊家的后花园里有两排上好的客房,可以安置他们。不过张团练说此事要问您同意才行,只有您才能节制他们。”
李肆又是一脸茫然:我能节制他们么?
想来也是,指挥使命我继任奉使,这些人又是跟着奉使出来执行密务,应当是我节制他们。我要是不节制他们,难道要他们听猪头力士的话么?难道委屈他们继续住在简陋班房里么?或者任由他们在县衙里生事胡来么?
我既然继任了奉使,就应当有我的担当。啸哥既然让陈押司来问我,想来也有让我负起责任的意思。
李肆垂下眼去,久久地没说话。
大冬天的,陈麓额头上的汗都快滴下来了,心里直后悔——早知道就等张团练回来亲自跟李奉使说了。他看着张团练天黑了也没回来,衙役们又都被叫去挖石头,实在怕军汉们趁夜生事,所以才自己来了。
李肆突然开口道:“好的,我去安排。我会节制他们,你别担心。”
陈麓欣喜道:“那,那敢情好。那先谢,谢过李奉使了。那我就先,先去清点物资……”
“请慢走。”
陈麓连连作礼,忙不迭贴墙跑了。
李肆看着他畏畏缩缩的背影,心想:陈押司看着像果子一样软糯,很容易被欺负的模样。
可是也不许啸哥欺负他,更不许啸哥对他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这皱巴巴的感觉是什么,反正就是难受。啸哥有话不自己跟他说,反而让陈押司来跟他说,令他心里更皱,更难受了。
本来打定主意今日死死黏住啸哥,结果也没做到。真不该偷喝那碗甜酒的。
他把脸埋在虎皮大氅里,懊悔了一会儿。但大氅上面只有一股兽毛的腥味儿,毛又硬扎扎的,跟埋在啸哥肩上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只埋了一会儿,便心烦地把脑袋抬起来。
罢了,正事要紧。
他便站起来,放下虎氅,起身往前院去了。
第28章 在闹别扭
这二十二个军士被软禁在前院班房里近十日,已经是快闲出鸟来,也快烦出瘴来了。
他们一不知来魁原究竟要做什么,二不知什么时候能离开,三不知此时该听谁的话。
那夜张叁李肆杀人后离开,他们的身份立场便也变得十分尴尬。若信李肆所说的话,李肆真是奉了指挥使的命令,那他们似乎该跟刺客李肆一伙,那就该被县令扫地出门,赶出蚁县。若不信李肆所说的话,他们似乎只剩下力士可以仰仗,但力士奄奄一息地被养在县令府上,他们一时也见不着。
他们的亲人都在京师军营里作人质,也不敢擅自逃军离开,也不想与县衙里的人相冲突,便只能日复一日地憋在班房里,等着未知的命运。
昨日张叁李肆突然回来了,张叁还成了团练使,但是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吩咐,仍是将他们圈起来养着。李奉使听说受了伤正在休养,似乎还顾不上安排他们。
他们也只能继续憋屈地等着,越等心中越憋火,越躁动不安。
等来等去,终于等来了找上门来的李奉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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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肆行事作风十分简单,把所有人唤出来站到院子里,直接问道:“你们愿意被我节制么?”
那二十来人都听愣了。
其中便有人道:“说啥愿意不愿意!我们奉命出来行事,只说应当不应当!”
李肆想想也是,似乎这事不该询问大家意愿。便将皇城司腰牌拿出来,举着道:“我得指挥使遗命,继任皇城司奉使。他命令我杀马道长、送密信进魁原,我都做到了。魁原的章府台解出了密令,官家命我们送一个人回京师。你们既然奉命,就应该随我一起送人。那你们就应当听我节制。”
他说得相当有理,那二十来人想想也是,便都跪下作礼道:“但听奉使吩咐。”
李肆满意地点点头,第一次做头领,有些不习惯,但想来跟做教头一样——便是他教什么,众人就做什么。
他开口道:“回屋收拾行李,带上被褥、枕头,领回各自兵器,今夜随我搬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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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肆带着二十二个军汉,抱着兵器、被褥、枕头,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县令府的后花园。大家被安顿在了花园两侧的清修室、书房里。
屋内座椅床榻都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暖阁壁炉前堆了不少精炭,又有各式各样紫檀木造的仙师塑像、海外来的珊瑚摆设、满墙满柜的书画收藏,堪称是富丽堂皇。
这与县衙那破烂简陋狭窄的班房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众人都好奇地四处摸索。
一个在京师拜见过大户人家的军汉道:“乖乖,这哪是一个县令家,便是王侯家也不过如此。这县令到底是啥来头?”
另一人道:“他请那力士住他家里,要我们却都挤在破烂班房!兵器也都收走了,每日还看衙役的眼色,防贼似的防着我们!”
众人便都骂了起来,抱怨起县令对他们的种种蔑视与轻待。
李肆不懂怎么调和下属们的激烈情绪,只道:“不要喧哗。”
他声音小,那些军汉大大咧咧的压根听不到,还在屋内大声吵闹。
李肆只能拿管教新兵的那一套管教他们,一跃上了书台,捡了一卷书画,往一旁书架上狠狠一敲!“咚!”一声脆响,而后冷声喝道:“军中不许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