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衣冠南渡这件事发生前,江南的世家, 既多,且杂。很多大世家都会弄个分家去江南占地, 又或有难出头的寒门子, 也跑去江南求生路。
北方世家, 一直都瞧不起江南世家。江北是“有寒门”, 江南是“皆寒门”。江北寒门还是有一定机会重新跻身世家之列的, 但江南寒门, 在江北世家的眼里, 他们跟外域蛮夷没区别。无论江南世家有多少粮食、钱财、珍宝和人口, 这一点也无法改变。
但还是有分封到那边的宗室的, 比如现在这位冒出来的禄王。甚至,禄王和宇文霁还是系出一脉,他祖宗也是武烈太子。第一代禄王,是武烈太子的第二子(庶子)。
熊爹当初讲古,提都没提禄王。
按景朝的规矩, 一代里只封一个王。但当年的三代皇帝为了表示自己的慈爱和伟大,把第二子也封王了,就是给封在了江南瘴疠之地。
这位初代禄王和初代平王,属于不同风格的惨。他被册封的时候还不满十岁,封完了就被要求立刻动身赴藩,他和母亲就凄凄惶惶地上路了。
宇文霁不知道他有没有祈求过当时的平王,但这确实是谁都帮不上谁了。到熊爹那一代,已经三代人过去了,当年大母甚至连自己的母族都没来得及救助,对远在江南的禄王一家,更谈不上联系了。两家人属于彻底断绝联系了。
武烈太子这一支,身体的底子都很不错,虽然平王家的祖宗有三四十嘎的,但被那般磋磨,活到那样的年纪,已经是身强力壮了。
其实禄王的情况,比起平王还是好很多的——江南世家很欢迎藩王,不像丕州世家觉得平王是累赘。过去江南世家进岐阳也就是送礼,可送了一圈礼,最后还是落得个被人嘲笑讥讽的下场,他们还得乐着让人笑,否则下次连送礼都没地方送了。
有个藩王,至少藩王是能进京,能送贡品于御前的,这对他们来说再好不过了。
禄王一脉就此在江南扎根。
但在政治上,禄王比平王还靠边。当年清君侧,熊爹好歹还收到了岐阳皇帝的诏书,禄王屁都没有。
现在禄王冒出来了,知道禄王来历的人,都不由得感慨一声:“武烈太子啊……”
一个祖宗,出了两个大人物。但也不能说什么种好的问题,毕竟这俩宇文跟其他疯子一样的宇文,朝前追溯,也都是一个祖宗。
所以真要说不同,还是教育的问题。
平王家一直都是按照宇文家老规矩的武将教导,历代禄王也得到了江南大儒的教导。江南世家跟江北世家的教导是不同的,江北就喜欢教导出个废物皇帝来,江南世家则是希望禄王有所作为的。因为禄王在他们看来,是江南唯一一个有身份,能够站出来的存在了。
禄王宇文度如今年近五十,培养鹿仙人的还是他的父亲,乱世开启时他还是禄王世子。这一日,宇文度又在书房里摆弄两幅画,一幅是身着重甲的宇文霁,另外一幅是高冠广袖的吕墨襟。
这是两幅画非常写实,与宇文霁相似了九成,和吕墨襟相似度到了七成——吕墨襟太好看,不止容貌,气度风韵更是绝佳,画像能表达的有限。
“先王布局时,宇文霁还没出生,吕墨襟还在吃奶呢。”宇文度叹气,他被封太子不久的长子宇文宏站在对面。
“宇文景光初崭露头角,先王就知道要坏。其收疾勒人内附时,先王便想让鹿仙人进攻宇文霁,将其扑灭在萌芽了。可没想到鹿仙人那时候身体就不好了,其子陆清月纠集士人,以图自立,更是对先王阳奉阴违……你也都知道。”
宇文宏拱手,面上既有遗憾,也有愤怒。
陆清月不想再听禄王号令,私自与江南世家联络,还真让他挖走了禄王的不少墙根。毕竟陆清月劫掠到的珍宝、钱财和人口,都是实打实的。相比起来,禄王画的大饼,他们连味儿都还没闻到呢。
“不过,此事先王也说过。是他失算了。”
宇文度又叹,岐阳朝廷的威信被彻底击溃,前禄王曾以为这威胁不到他在南方的地位。他们从一开始就和平王一家子不同,他们是坐着车马,打着仪仗进的江南,一到江南便受到士人迎接,人还没到王府便已备好,这些年来,王府更是被世家主动修建得富丽堂皇。他们是受世家拥戴的,是人心所向。
平王那一家子呢?瘸腿平王跟胡人王妃坐着破车,如野人般,一路逃到丕州。名不正言不顺的,不得皇帝喜,更不得世家喜,早些年一家子差点在丕州给饿死。说出去他们藩王都脸红,一个在自己封地上被饿死的藩王,荒谬啊。
所以对岐阳朝廷的打击和削弱,前禄王和贺宇文度都认为,倒霉的该是平王,是江北的宗室。江南稳定安逸,反而会对比出江南宗室(江南除了禄王外,还有些其他姓宇文的,有的确实也是发配过去的罪人,有的就是假借宗室的名字)的威望与能力。
结果他们想多了,江北宇文霁和宇文德的威望没受到什么影响,他们江南宗室却跟着岐阳朝廷一起受累。
陆清月这事更是给了他们当头一棒,原来江南世家的支持,也不是那么坚固。前禄王本来就年纪大了,还受此打击,撒手去了。陆清月要是再坚持两年,宇文度真不知道怎么办了。因为他恍然发现,自认为坐拥整个江南的他,其实什么都没有。这一块又一块的江南,说离他而去,就离他而去了。
宇文度拉起了太子的手,对他道:“世家,可用,不可信。”
“父皇说的是。”
“本想中原大乱时,我江南举大军过江,一扫乱世沉疴,如今却只能力拼了。”
江南一直闷不吭声,怀的正是江北打得稀碎,他们以逸待劳,以南扫北的想法。可没想到出了个宇文霁,眼看着再不动江北就一统了,可想而知,接下来就是猛龙过江了。诸世家这才推举了宇文度称帝,先行过江。
宇文度叨叨完了,放太子宇文宏走了。
今日这些话,宇文宏早就知道了,可最近还是每来一次,都要被拉着叮嘱一次,他也只能配合着演戏。
宇文度登基那天,他在宇文宏心目中的形象高大伟岸到了顶点,接下来便急转直下。
他开始如寻常老人那样,不安、絮叨,惶恐。
宇文宏回到东宫,独自坐在书房中思索:不该说是最近,其实大父去后,父亲就已如此了。他本以为称帝后,父亲会好些,毕竟父亲是皇帝啊……可他不但没改变,反而愈发严重了。
宇文宏拿起从江北流传过来的纸张,摸了摸。
其实他也害怕,因为没改变的不只是父亲,他也是。整个禄王一脉都是。他的妻子总是哭泣,劝他把孩子偷偷送走几个。因为,世家已经想好了,就打这一场,若不胜,就以他们这一脉的人头祈降。
如今江北世家凋敝,许多家族主支死绝,江南世家自可代之。且宇文大趾以科举治天下,不问出身。江北沉沦乱世几十年,士人多凋敝,儒士后继无人,也正是江南一飞冲天的时候。
“谁胜谁负,都是他们赢啊……”
宇文宏越来越理解江北宇文德临死烧城之举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不甘心”罢了——我们宇文家的头颅,难不成是给你们这些蛇虫鼠蚁垫窝的?
半月后,江南市井间开始流传,大将军唐樊,欲于江北自立。
包括宇文度父子在内,江南之人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唐樊也出自江南大家,他祖宗八代都在江南,何况江南之兵和江北不同,其实是分属各家的,他怎么自立?
但想想陆清月,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可能。
因为自立归自立,陆清月又不是舍弃江南了,他只是舍弃禄王。
唐樊如今掌握的势力,不弱于当初的陆清月,他还占据了允州尚城,江南百姓都说尚城有帝王气(江北百姓:……那鬼城只有鬼气),如今也就是宇文德一统北方过。唐樊如果要做第二个陆清月,还真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