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清理的不只是当年托博人入关乱杀的百姓,远到从戾宗上位,岐阳就开始大面积死人,出现一个又一个乱葬坑了。
现在百姓安稳了, 人口增多,荒废的土地被重新开辟, 挖出“陈年老坑”的事情更是常见。宇文霁不知道过去的朝代是怎么办的, 不过在有能力后, 他会尽量给这些人一个好点的结局。
当地官府和督亭卫要尽量找到这里的死者到底是谁, 即使无法查找到具体的个人, 但至少得知道他们是什么群体, 若是实在查不到, 那也要详细立一个石碑, 写上他们是哪年哪月被挖出来的, 挖出来后,猜测大概是什么时候死亡的,骸骨有怎样的特点(有没有刀剑伤,看起来男女老幼以哪个群体居多,有没有发现衣物配饰等等)。
这年七月的时候, 就挖出了这么一个老坑。
稍有不同的是,这个老坑里死者的衣裳,明显材质不凡,朽烂的衣裳上还有残存的银丝线,男女的头发都被割走了。
头发是能卖钱的,因为很多男女都用假发。像宇文霁和吕墨襟这样,自然的头发又黑又亮,发量还足的,只是少数。古人也脱发,尤其男士。女性的脑袋上顶着的各种美丽发型,更是有很多是假发套。女子常说“买头”,就是戴着首饰的成套假发。
普通人乱葬坑里的死者,被割头发的也是少数,因为营养不良的穷人,粗糙枯黄的头发卖不上钱。这种几乎人人的头发都被割了的,八成是哪个被灭门的大户人家。
当地县令和督亭卫百户都挺高兴,因为平民百姓实在是不好找来处,葬了也就葬了,没什么功劳,但若是世家就好找了,待朝上一报,也是一份功劳。
然后他们就挖出来了一方小印——左安将军刘。
首先可以确定,这坑里的死者,死亡时间不是几百年前的,就是几十年前,很可能是戾宗的时候,那这个左安将军……
陛下的外太祖?!
得知此事的当地官员大概都是一副双手捂脸的呐喊表情。历史传说中的人物糊脸上了,此时却反而没有先前的兴奋了,只剩下了谨慎。这可必须好好查实了,万一出了差错又给报错了,那可就是大罪过了。
他们一边继续扩大挖掘范围,一边寻找本地的百姓,看看是否能找到线索。结果也是幸运,两边竟然都有进展。
挖掘那边,在乱葬坑的外围,大概距离原坑有三尺的地方,他们挖出来了一个木盒子,盒子里有一份破损的汉代圣旨,还有一方黄金的王印。
圣旨和王印都磨损得厉害,可是依稀能辨认出,这是汉代的封王诏书,以及诸侯王金印。就是具体什么封的什么王看不清楚了,年代久远磨损得太厉害了。
找人那边竟然也找到了不少记得这件事的老人,老爷子记得,他爹还在世的时候说过,有一年,他们这边突然不知道从哪儿运来了好多尸首,且后来陆陆续续又有其他尸首从城里运出来。
村子里有胆子大的,说后来运来的都是女子,有年轻漂亮的也有人到白发苍苍的,甚至一度有传说,疯皇帝把他的妃嫔杀了,都送到这儿来了。
当地官员聚在一块儿一琢磨,这大概就是刘家的出嫁女。
“也是够缺德的。”
“这年纪大的出嫁女也要害了,甚至不给入祖坟,都扔到这里来,唉……太不留余地了。”
“但凡有一个留着刘家女呢?现在不说富贵荣华,至少也不至于灭了族吧?”
这件事还没报上去,就已经先在岐阳的百姓市井间炸开了。
“刘菽原来真是汉王后裔啊?陛下是纯汉人啊?”
“你刚知道?陛下就是纯汉人。先前不过是那帮贼子贼心不死,方才朝陛下身上泼脏水罢了。”
这个乱葬坑,确实是长乐侯左安将军刘菽一大家子的。但是,坑最早是墨墨找到的,是在寻找那位刘家奶奶的时候,一块儿找到的。
这位老太太,就跟着货郎丈夫住在了乱葬坑附近的村子里,两人这些年来,一直在守着灵,但没有去祭祀,本来也不准备告知后代,只告知了后代自己以后要葬在某地——就是那个大乱葬坑的旁边。
货郎小时候是个吃百家饭的孤儿,爹娘都走得早,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家爹娘葬在哪儿了。干脆也认了刘家人为自己的长辈,算是有祖宗了。
所以,宇文霁早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但那个盒子,是墨墨后来加上去的。里边的两样东西也是真的,只不过封的不是刘菽的先人,而是不知道哪位汉代诸侯王的遗物,又被进一步磨损做旧了。岐阳宫殿虽然也经历过几次劫难,可毕竟岐阳没有发生过破城的大劫,没有过度的破坏和损毁,还是有不少存货的。
吕墨襟在告知了宇文霁情况,并把盒子拿出来时,宇文霁怔了一下。
他挺高兴刘菽的坟墓被找到的,能够把这位先祖好好安葬了,但没想到墨墨还惦记着这件事呢。
宇文霁:“?”
吕墨襟:“华夷之别。”
“……”宇文霁略茫然。
吕墨襟又道:“景光,你看那些内附的各族,来到中原时说的是什么?”
“他们已附?”
“他们说‘我归汉’‘我汉家后裔’。”
宇文霁恍然,如今的内附各族确实都这样,表示自己和汉人都是一个祖先,或者说我确实是某某族,但我是汉人,都削尖了脑袋明确自己汉人的身份。不过这只是他们求内附时的说法,像是他们强盛时打进来了,就不说这个了,只说自己是疾勒人或托博人。
“若他们说‘我非汉,汉人繁华,我来汉人这里过日子了。’你说中原该接受吗?”
“……”
吕墨襟把那个做旧的盒子放在了宇文霁的手上:“景光,不知道也就罢了,但将来……若有异族夺了江山,亡了天下,那你更应确定你汉家正朔的身份,不可让别人拿你歪曲。”
“!”宇文霁抱着盒子的手颤了一下。
宇文霁终于让吕墨襟说明白了,吕墨襟这个话,说得宇文霁汗流浃背。
他自己明明想到过的,现代的皇帝不知道有多少都被挂了个异族的帽子。
他明明知道的,确实有很多外部势力,污名化历代皇帝,这就是给另外一些侵略者正名的。
只是他当时觉得不以为意,觉得总归是公道自在人心的。
这么一想他有时候也是很矛盾,明明知道人心有时候是歪的。
四分之一杂胡血统的这个出身,放在现在的他身上,是最可忽略不计的一个小点点,放到后来就是他功劳越大,这个小点被用来攻击的杀伤力就越大。
吕墨襟看着宇文霁,宇文霁有着吕墨襟都觉得很不可思议的……松弛?放纵?大度?很多需要大臣们咬文嚼字争辩许久的东西,他都淡淡的。他更看重实际,实际在眼前确实重要,但有些看似“虚”的东西,也不是那么没分量的。
就说对待世家这件事,为什么别人都束手束脚,因为怕留骂名。如今宇文霁确实被百姓视为天神,因为现在的百姓都是经历过乱世,是从炼狱里被宇文霁提出来的。但宇文霁百年之后呢?那些没有经历乱世的人长大了,他们很多还会读书写字,他们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