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是该害怕,却不害怕,直到习惯了,确实不害怕了。现在他是该哀伤,却不哀伤,所以……这个也要习惯吗?
宇文霁看了一眼房里的人,门口还有个哭得鼻涕眼泪的宇文羽在探头。宇文婷还在鲁州任上,现在该是还没收到消息。
他的家人也就这些了。
他要习惯,他们一个又一个地离开吗?
宇文霁眨了眨眼睛,开始处理熊爹的身后事。
熊爹留下了一份厚实的遗嘱,把他自己的身后事写得明明白白。
一是熊爹表明了,要回到丕州安葬。
这一点群臣也早已经知道了,且不止熊爹要到丕州安葬,宇文霁把第一代平王夫妻,也就是武烈太子夫妻的棺木这一次也准备一块儿带回去。等于将来平王这一支,就都埋葬在丕州了。
这也是做表率,将来继位的宗室,崩了也都是葬回自己的祖籍地了。
二是熊爹表明了“我死后以月代年,陛下守丧三月即可。国中大事小情,皆在陛下一人,不可因我而废公。我可明白说了,就守三个月。谁敢多说一天,都是坏我之名。是让陛不遵父言,置陛下于不孝的境地!”
守丧的规矩,在乱世中让皇家坏的差不多了,桶义本来还有心上奏折,让宇文霁作为天下之君父,当为天下典范,他自己守上至少六年——主要宇文霁既没有妃嫔,也没有了生孩子的急迫,他守丧就是不亲近吕墨襟,也不吃肉,再加衣服上戴孝,听着也不是太难。
但有了熊爹遗嘱上明确直白的那几句骂,桶义立刻把奏章塞自己袖子里了。以月代年,这是好事,因为真按照规矩守国丧,民间三年也不可嫁娶,不可欢庆,不可饮酒,对百姓影响也大,这是正经的仁政。
若让宇文霁自己守六年,是成就他的孝名了,却也是坏了老平王的大仁,也给后人增添了麻烦。
宇文霁表示“承父王之遗志,将来帝王,皆以月代年。”
众臣没有脑子有病出来反对的。
最后是薄葬,不要什么值钱的陪葬品,越值钱越让人惦记,他身为平王,每年都有宗族的香火祭祀,下面还有那么多宇文家的祖宗,他这辈子不但没做任何有愧祖宗的事情,还生了好儿子,祖宗也不会亏待他的,他一定饿不着的。
老平王随葬品中最昂贵的,就是一套皇帝仪仗,这是宇文霁自己给熊爹的,一路去丕州用的。但这里头的金瓜、金斧等等礼器,也都是铜的,不是真金——之前埋怨铜钱不够的宇文霁,也把铜器埋地里了。
只要将来的继承问题按照承嗣新规走,将来的皇帝,就很难厚葬了。
先前皇帝的内帑,是一代又一代继承下来的。可将来一个皇帝正好三十登记,那也只在位三十年。前任死亡或者禅让,积累的财产当然是要么带走,要么由他自身的子嗣继承,不可能留给下一任。
就说老平王随葬的这套仪仗,也只因为宇文霁是中兴之主,老平王本身也威望颇高,宇文霁才能给自己的亲爹用一用。后头的皇帝,想都别想。
仪制就不会给你松口,因为你是皇帝,你爹不是。想要钱让户部与工部大量出钱出人给他搞墓葬,或者他本人疯狂刮地皮……除非帝国已经腐朽得十分严重了,否则大概率会让在朝的宗室薅下来。
皇帝本人都没法厚葬了,顶多是按照规格入葬。
且不止没了皇帝厚葬的事情,皇后、皇太后、妃嫔、王爷等等,这是彻底都没有了,这等于少了一大笔国库支出,查看过去的账簿,这些墓葬,动辄数百万贯钱财,这还只是地宫的工料费用,不算陪葬品。大臣们私下里闲聊,都表示当年还真没想到这一点。
有些现在依旧反对新规的大臣,也渐渐动摇了。因为方方面面来说,确实是都省钱,生老病死都省,过去是皇家一脉吃举国供养,将来是只有皇帝一个吃供养,其子女稍有优待,但怎么比得过之前的龙子凤孙?
熊爹和宇文霁是自主选择薄葬,将来的皇帝,大概是不得不选择薄葬。
虽然也知道宇文霁建了好几个墓,但每个里边塞的都是书瓷,闹得书瓷在陪葬中也是越来越流行了。
但大臣们也觉得这挺好,十分风雅。
即将出发前往丕州时,崔王妃来寻宇文霁:“大趾,我也要和他一块儿回去。”
宇文霁:“……”
她本就是送葬中的一员,所以,这个“一块儿回去”,指的是,崔王妃也要留在丕州了。
崔王妃已想了很久了,她跟老平王这两年一个住宫里,一个住平王府,也就偶尔见个面——老平王从外头看见了好吃的,带进宫来给她尝一尝。到季节了,她出宫去给他送新衣裳,也把宫里的小点心给他带去些。
但人没了,她还是瞬间觉得心口空了一块儿。
如今再去丕州,当年觉得不算远的一条路,如今恍然一想,却成了漫漫远途,崔王妃莫名就是觉得,这一回好大趾开了墓,要抬进去两口棺椁的,这回家的路,已经足够熬干她这具老朽身躯里,最后的一点热乎气了。
崔王妃本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没了丈夫就垮了的人。
……只能说老平王死得太晚了,她与老平王成亲的时间太漫长了,他们在一块儿的时间太长了,实在是过于习惯了,可以分离、可以吵闹,但任何一方都已经无法承受死别——换了她先走情况大概也是差不多的。
他们已经彻底成了传说中的比翼鸟,谁失去另外一半,都再难长活。
且如今也确实没有什么需要崔王妃担心的了。
崔王妃思考过,是否再撑一撑?可这事儿还真不是她想撑就能撑的,她无奈地感觉到自己的精气神每天都在快速地流失。待他们到了丕州再对宇文霁言明?可她怕自己支撑不住,来个突然暴毙,那对宇文霁的打击更大。
宇文霁也确实没什么需要她担心的了,虽然她搬进宫来,是为了给宇文霁管辖内廷。可不只是她,即便素合也只是做个样子,因为宫外还是有点“后宅需要女人当家才稳当”的说法。
这庞大的皇宫,其中七成的建筑都改为了各种官署,由士卒和相应的衙门管辖。属于宇文霁皇宫的部分很少,也很简单,他的内宫人数最庞大的部门是御马监,其次是御膳房,宇文霁有着合格的内廷总管,他自己和吕墨襟也都不是大意的人,他们能保护好自己。
宇文霁看着崔王妃,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是类似于天真孩童的不解和茫然。
他如果真的没听懂,该多好啊?
可是,理智像是一柄锥子,一下又一下刺着他的脑子,让他必须直面所有的事实——父亲走了,母亲可能也要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趾:[心碎]
第214章 封闭
酸涩的哀伤, 如春日融水般,从胸口点点滴滴地向五脏六腑蔓延,带来丝丝缕缕却又绵延不绝的疼痛。宇文霁恍惚间看见自己在冰水中挣扎着, 水是黑色的一眼看不到底,可下一刻又能看见了,黑水中是密密麻麻的水草, 它们缠绕着宇文霁的四肢, 让他本就沉重的身体越发难以动弹。
漂浮在黑水表面的冰也在水波的推动下,慢慢聚拢在他的周围,当宇文霁终于被扯到水中时,坚冰碰撞着在他头顶上聚合,重新冻在了一处, 把“宇文霁”封冻在了暗无天日的冰下黑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