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赵驹在吕墨襟身旁坐下,放下酒杯,抬手拉起了吕墨襟的手:“要与我一起回岐阳吗?我可收你为义子。”
吕墨襟把手抽了回来:“谢过赵公好意了。”他先前被拉住,完全是因为过于意外。
赵驹叹了口气,倒是没强迫:“你如此品貌,为人聪慧,可惜了……”他感叹了两句,便就走了。
赵驹虽没朝着宇文霁看,可从他坐下开始,便如芒刺在背,不用回头就知道谁在看他。赵驹也知道自己莽撞了,只是没想到,这不足十岁的宇文大趾,现在就懂怜惜美人了?还真是各方面都天赋异禀。
宴会最后在赵驹的“龙啸”中结束(宇文霁听多了,觉得赵驹嚎得有点类似于信天游,但没信天游好听),赵驹被搀扶着回他的住处第二轮去了。近距离遭受龙啸攻击的宇文霁按着头疼的脑壳,却没第一时间回房,他还惦记着吕墨襟的事儿呢。因此将吕墨襟叫到了书房。
看他皱着眉头过来,吕墨襟就笑了:“别担心,赵驹是个体面人。”
宇文霁也笑了,他尽量笑得和柔些,却只觉得面皮僵硬,仿佛被套了硬壳。
赵驹没硬来,但上回那个赵匕却不一定。将来他所见到的德不配位者也会更多,吕墨襟有才能,他会有合他身份的官职,一直藏着他是不可能的。
吕墨襟看着宇文霁在发愁,他在岐阳时,总听人赞美某人品行高洁,或许其中确实有人如此,可吕墨襟亲眼所见的,却无一人配得上高洁二字,甚至是脏了这个词儿。
直到他在这个孩子身上,看见了它。
“景光,其实对帐中事,你无须如此在意。我心知自己品貌如何,当初这才没有留在岐阳。其实……我已做好了给人做宠的准备,大王当年也因此才厌恶我,却也怜悯我。”
宇文霁惊讶得张开了嘴,当年之事,吕墨襟和熊爹都只说得断断续续,原来这才是事情的全貌。
可细想一想,却又觉得果然如此。
吕墨襟失了家人庇护,岐阳大乱。他大概以为自己只剩下了两条路——给一人做奴,或者……
在众人中,他挑中了熊爹。熊爹是看不上吕墨襟的,但明白他的处境,大概吕墨襟当时的言辞谈吐也让熊爹注意到了,再加上一点可怜,熊爹还是把他带走了。
所以熊爹才会在回来的路上,一路磋磨他,那是想磨掉吕墨襟媚上的坏毛病,却发现吕墨襟本性其实很刚强,就以奴的身份塞给宇文大趾了。
吕墨襟看着他道:“景光,我非清白纯良之辈,世上许多事我都见识过,且明白可能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对一切,都做好了准备,且想好了该如何加以利用。否则,我早毁了这张面容了。我非可自我了断的义士,我是小人,活下来,才能说将来。”
这张面容给他招祸,可真到了某些情况下,这张脸却又是他活下来的最大倚仗。必要的时候,他以自己为美人计,求存或复仇,也是可以的。
“其实……赵驹邀我时,我动了心的。”
宇文霁:“!”
他的表情换来了吕墨襟欢畅的笑声:“哈哈哈!我若能在岐阳得他助力,假以时日,必可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不过,他来得迟了些,如今天下,乱局已定。如我这种小角色去到岐阳,还来不及发展起来,怕是就成乱世一孤魂了。而且,他也来迟了,我对你说过不离不弃了。所以,心动也不过一瞬罢了。”
吕墨襟边笑边摇头:“我了解岐阳与丕州,以及部分州的情况。在我看来,岐阳若能与丕州携手,先稳定四州,再震慑岐阳周边三王,以四位藩王的力量,内震百官,外平乱局,才有一点平息混乱的可能。
但是我也能理解皇帝的选择,平王当年亲王时,就是最不听话的刺头,如今与他感情甚笃的三个弟弟都起了异心,平王可信?且皇帝年纪大了,什么时候驾崩都不会让人惊讶。平王拿着皇命平息三州乱局后,若皇帝驾崩了,无论谁上位,平王以四州之势,汹汹而来,谁可抵挡?
国家已经够乱的了,禁得住这样一个藩王吗?”
宇文霁也点头:“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思索。”
吕墨襟:“景光,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只是我,其他人也是,我们做事都是自己的选择。所以,日后无论是对我,或对别人,都不要内疚。不要总想着为其他人承担责任。而且,放心吧,我虽然无法与你的勇力相比,却也有自保之法。”
他将袖子撸上去,宇文霁第一次知道,他小臂上竟然有个皮质的护腕?吕墨襟从护腕里摸出了个小刀片(这年代最薄的了),他手指灵活,刀片隐于指尖,却不伤自己。
“我熟知人体的脉络,有些地方看似无害,实则一刀下去,不出半刻便可让人流血而亡。”
吕墨襟抬手点了点宇文霁的上臂,又朝下看了看,都是大血管的位置。
宇文霁终于笑得正常了一些,劝道:“你年纪还小,十八岁之前,别惦记着什么帐中事。”他第一次见吕墨襟,就觉得这小孩懂事又可怜,多年过去,依然如此。
已经十三的吕墨襟,揣手看着还差点日子才到十岁的宇文大趾——明明比他还小,但从第一次见面,这位大公子就自认为是个兄长。真是让人无奈~
赵驹终于走了,宇文霁来送行时,送了他一本琴谱。
琴曲不过是《长风曲》,算不得什么,但赵驹一看那本书便将其接了过来,因这是一本线装书。
——匠人们是强悍的,他们在八个月内,为宇文霁制出了可用的竹纸。目前的工艺,纸还有些偏黄且粗糙,但它已经是划时代的产物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当宇文霁在兑现诺言的时候,匠人们非但没笑,反而哭了。
他们学会的制纸手艺,实在是比硝皮革好太多了,若能祖辈行此行当,那可是比当寻常奴仆好得多了。
但刘十二众人又不敢再提,毕竟哪里有几次三番要求主家的道理。
谁知宇文霁问:“我会将你们皆改为民籍,你们可愿继续受聘于我,为我造纸?”
工匠们怔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宇文霁说了什么,自然是转忧为喜,连道愿意。
赵驹拿着书,左右翻看爱不释手,于是宇文霁将另外一本书交给了赵驹,它就是《造纸术》。
赵驹看了两页,神色复杂地看着宇文霁,转身走了。
他对那本琴谱爱不释手,可到了马车上,赵驹又将《造纸术》扔在了角落,仆人要收拾,他却又不让。
过了几日,赵驹才将盖了一层灰的《造纸术》重新捡了起来,鹿仙人的所谓仙法,不过欺世之言罢了。这本《造纸术》,才是能让人留名青史,直上九天的仙法。
“赵驹为人颇有几分清高,将造纸术送他,确实是正中了他的痒处。”吕墨襟端着一杯茶,虽说是在夸奖宇文霁,可他的眉头却皱着,“便宜他了。”
一个留名青史的机会,这对赵驹来说,比任何珍宝美人,都更合他的心意。赵驹这个人在世家子中算是品德贵重的了,他至少能在岐阳护着平王。
这在吕墨襟来说,是亏了,这种技艺,吕墨襟很确定,几百甚至上千年内,都不会再有。毕竟,竹简已经让人们用了上千年了,但是丕州如今也就这个能拿得出手了,总不能送人只送一半。至于说卖纸送纸,更是想多了,纸若真是如今的丕州产出的,那群岐阳的老爷们,反而会直呼其污。至于卖给其他人……卖给谁?结绳记事的胡人,还是听说已经拿人皮造纸的鹿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