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认为萧恒要坍塌之时,萧恒重新把自己支撑起来,褪下那男孩最后一件敝体之物。
寂静。
他死之前,被惨无人道地阉割过。
众人第一反应是去搀扶皇帝。皇帝却纹丝不动。
尉迟松已赶上前来,见此情形,已是热泪滚滚,叫道:“陛下……”
突然之间,皇帝双手握在那少年两条腿间,仔仔细细摸索一遍,当即叫道:“这是旧伤口,早就愈合了……这是个内官不是太子……太子在哪里?!”
全军出动,搜寻太子下落。萧恒瘫坐在地,替那男孩穿好衣物。
这个代他儿子死去的孩子,是他的恩人。但萧恒心里无法不存一丝庆幸——庆幸什么?庆幸不是他的儿子。
看吧,标榜自己大公无私的皇帝,其实是这么自私透顶。
萧恒跪在他面前,连叩三个响头。
萧恒说:“我给你报仇。我带太子来给你磕头。”
***
从这男孩的伤口判断,杀他之人并非潮州营,而是影子。
也就是说,萧玠很可能在他们手上。
萧恒反倒镇定下来,对尉迟松道:“他们会来找我。”
果不其然,两天之后,一支飞箭将信筒射在州府门匾之上。
是王云楠的手书。要见太子,请圣躬亲往萧将军庙,一个人。
当天黄昏,萧恒孤身前往将军庙。
他翻身下马,惊起一片乌鸦乱飞,远上天边如蜂群。
将军庙大门洞开,如同血口,在萧恒跨入之后砰然合拢。庙内香烛未灭,烟气缭绕,幽森冷寂。一座高大铜像立于台上,身材高瘦,面容冷峻,左手把锄,右手提刀。那是更高大年轻的萧恒自己。
香案之前,中年男人转身,露出王云楠死而复生的笑脸。他向萧恒长揖,“陛下驾到,臣礼数不周,万望恕罪。”
萧恒问:“我儿子呢?”
王云楠道:“殿下无恙,虽不比宫中锦衣玉食,到底好吃好喝,衣带不曾宽松一寸。”
萧恒鼻息发沉:“有什么事你冲我,拿孩子算什么本事?”
“孩子,陛下将我儿子扣押宫中作为人质的时候,想过孩子?”王云楠笑意阴冷,“东宫春明池摆宴,圣驾甘露殿剿贼——父子一心里应外合,我拿殿下,不过以直报怨。”
萧恒面色未露,呼吸已渐渐沉重。
说话间,已有侍卫上前,向王云楠耳语几句。王云楠半是意料半是意外,笑道:“陛下还真不带一兵一卒就这么来了,太子可真是你的心头肉啊。”
他边说话边往铜像后走去,“臣身为人父,也体谅陛下一片慈父心肠。臣不要陛下的命,更不要太子的命,能不能带走太子,要看陛下的本事。”
萧恒紧跟上前,见王云楠振臂拉开两道杏黄帷帘。这一刻,萧恒听见呜呜挣扎之声。
两个黑衣影子,分别快刀押着两个少年。
一样身量,一样衣裳,一样被黑袋蒙头,难分彼此。
王云楠从壁上摘下一把雕弓,又抽出一支羽箭,递到萧恒面前。
“陛下爱子心切,想必太子所在一望便知。”王云楠笑道,“冒充太子,论罪当诛。陛下将这胆大包天的贼子就地正法后,立即能带太子离开。但如果选错了……”
王云楠笑起来,“那就可怜殿下,有个认不出自己的老子了。”
他说着,看向萧恒腰间环首刀,“而且臣奉劝陛下,最好接受臣的进谏。臣这颗人头若是不保,这两个男孩可要一块陪葬。陛下如今筋骨衰竭,周全自身不在话下,但能在两个影子手中救下两条人命吗?”
他笑容诚挚,将弓箭递到萧恒面前。
许久,被萧恒拿在手中。
他面无表情,低头认弦,认了好几次才扣得准。当萧恒举起弓箭时,整张弓身已微微颤抖。
王云楠紧盯萧恒的脸,等待那痛苦表情的呈现。
可能错杀儿子的巨大压力,牺牲无辜以全私情的罪孽深重,还有无法下手的挣扎撕扯,足以把一个冷静之人逼到发疯。就算现在不能,以后十年几十年海海人生,总有一个瞬间能够将他撕成碎片。
他要毁了萧恒。
萧恒眼睑肌肉跳动,眼珠凝固,箭一样射向对面。不一会,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以为自己眼花,又确认第二遍、第十遍。
还是那个结果。
终于,萧恒手指用力,缓缓将弓引至满彀。
王云楠往后再退两步,退到萧恒的铜像底。这是一个绝佳的观众席,够他欣赏这出父杀子、君杀民、萧恒杀死自己的杰出戏剧的全景。萧恒作为被强行推上台的演员,演绎出他所意想的效果。不,比他想象中还要精彩——那双手终于痉挛了,马上要染上自己儿子的血,怎么可能不抖?还有那双眼睛,对臣下和罪犯永远冰冻三尺如同黑洞,竟也饱含热泪起来。
这一箭射出,他将完完全全实现蜕变,从君父变成魔鬼,从肃帝的残害对象变成新的肃帝。杀死父成为父的循环轮转,质问父权社会的绝妙母题,多么振聋发聩震撼人心!须知世间最美的戏剧当论悲剧,又有什么悲剧能比人伦惨剧更叫人刻骨铭心呢?
萧恒已到——演员就位!
站在他金身的阴影里——走位完毕!
影子开始倒数:三、二……
准备打板了!
王云楠双眼圆睁,双耳竖指,疯狂安静,等待“一”的口令、箭的射出和戏剧的高潮。但他忘记了最重要的两点:
第一,自己作为戏中一角,并不能完全承担“导演”之职,他的导演身份正是戏剧最妙不可言的一部分。
第二,一幕真正杰出的戏剧,高潮往往伴随反转而来。
在“二”和“一”间隙的一个呼吸声里,萧恒的铜像哗然一闪,庙内庙外,如闪电击落大片乌云。王云楠甚至感觉到那闪电的速度和体温,一股疾风自上而下飞射,将他一把美髯从胸前扬起,宛如出殡所用的雪柳高举天际。胡须纷纷坠落时,一个新的角色以一种从天而降的方式正式登场——
房梁之上,青光乍闪,一条身影毒蛇捕猎一样下蹿而来。影子甲(为了区分二者,我们暂时如此代称)不得不抬臂格挡,那支青色小刀砰然钉入梁柱之时,对面的环首刀和萧恒的身体一起直冲上前。
乙号当即要抽动刀锋叫手中人质血溅当场,但萧恒的刀已抢先一步没入他的胸膛,血光四溅,像一堵厚墙爆破之时红尘纷扬。
在环首刀脱离萧恒五指的同时,另一边,甲号抡动格挡暗器的手臂向人质后背斩落,人质却被人自后一抱,翻滚在地躲开一击。这时候,甲号看到那位不速之客的真容——
一个不过十岁的男孩。
第72章
男孩将手中少年一推,一个鹞子翻身而起。仅从这一个动作,甲号便断定他是做杀手的天才。
他起身的瞬间,右手从靴边一抹,双脚蹬立时一把虎头匕首已拔在掌中。甲号快刀劈砍,男孩也向他对冲而来,像一头蓄势的乳虎,又像一支满彀的飞箭。
刀锋剑刃相切,一串雪亮火花迸溅。甲号劈割斩刺,男孩切挑撩点。男孩衣袍闪动时匕首一横,一道熊熊烈焰般燎伤甲号手臂。扑哧一声,那刀刃也切入男孩后肩。
甲号宛如当代庖丁,从兵器入肉的触感中准确找到男孩的胛骨,往下一砍就能彻底废掉他一条手臂——
在他转动手腕之际,一把长刀从背后贯入,哧地穿透左胸。
萧恒拔出环首刀时口中一动,响起像狐狸又像夜枭一样尖锐的哨声。半盏茶后,会有一匹老迈白马当先奔跑,带来无数铁甲森森的禁卫军队。
此刻,他干脆利落,拧断王云楠两条手臂将人掼在地上,目光随男孩看去。
罩面的两只麻袋掀开,露出两张脸。
都不是萧玠。
萧恒一把将王云楠从地上拎起,厉声喝道:“太子在哪里……我儿子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