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点儿冷了。
萧玠搓了把脸,雨水仍灌满眼眶,如同泪水奔流而下。他睁不开眼睛,将那匹黑马抱在怀里。马后腿跪地,鬃毛纠结,靠在他怀中不住打颤。
如果有人要杀他,能不能放过这匹马?这是他的恩人,无数次救了他的命……别下雨了,马也要受不住了。
萧玠感觉意识有些模糊,雨声渐渐远去,似乎飘向天边。天边传来隆隆之声,应当是雷声,但那雷声好实在,又像城门打开的声音。
还有马蹄声。
萧玠撑住身体擦了把脸,眼前,城门訇然洞开,无数火把高举燃透黑夜。带甲骑队分作两列,从城门里飞驰而出。
是真的,还是幻觉?
萧玠有些不确信,往前挪动脚步。暴雨劈头盖脸砸落,他拂不尽打不开。
在火炬照亮的金黄夜里,一匹黑马直直刺出。一个红衣人跳下马背,冲萧玠跑来。
那人掀下自己身上大氅将萧玠牢牢裹住,边往旁叫道:“伞呢?怎么不给殿下打伞!——血……怎么还有血?受伤了哪里伤了?孩子,好孩子……阿玠你别吓我……阿玠!”
萧玠只愣愣看着他的脸。
是他吗?
十年不见,他还能这么一眼认出自己吗?
不是梦吗?
萧玠感觉脸上一冰,挪动视线,看到一只虎头扳指,正和一只手掌一起停在脸侧。
他在摸自己的脸。
切实的,有温度有触觉的。真的。
萧玠再次把目光投向那张脸,那张他阔别十年、梦想十年、日思夜盼十年的脸。
他老了,但还像当年。
萧玠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开口之前,他砰一声跪在雨里,抱住秦灼双腿,终于放声大哭。
第73章
陈子元在光明台来回踱步,步子比雨声还急。他转身问秦华阳:“那边怎么报的,当真是梁太子?太子怎么会这时候一个人跑过来?”
如今更深夜重,秦灼本已歇下,是秦华阳将通传的哨兵领过来。他湿了外衣,正披一件秦灼的袍子,道:“听虎贲的意思,的确是个少年人。何况……阿耶,他有信物。”
陈子元倒吸口气,哨兵奉上那串光明铜钱时秦灼的失态仍在眼前。那是秦灼从小戴到大的东西,决计做不了假。
如今一个少年持此物夜扣城门,只有两个可能。
一,他是萧玠,那萧玠孤身狂奔,必然处身危境,甚至被逼入绝地。
二,他不是萧玠,那此物在他手中,萧玠很可能出了事。
这两个可能不论哪一个,都能让秦灼发疯。
耳边暴雨如鼓,一重掀过一重,心乱如麻间,秦华阳猛然捉住他手臂,叫道:“回来了,舅舅回来了!”
夜至三更,宫门迭开。
虎贲黑压压的队伍前,内侍宫女手打灯笼两旁趋行。一重重伞盖簇拥下,秦灼浑身湿透,用大氅将一个少年人裹在怀里。陈子元忙打伞迎下去,在近至咫尺时看清那少年的脸。
仅这一眼,陈子元就确信,就算在十数人间辨认,他也能立刻找出萧玠。
太像了。
萧玠抬眼,眼仁黑黑,眼睫漉漉,一下子叫陈子元恍惚像看到少年的秦灼。他忙帮秦灼搀扶萧玠,道:“里头熬好了热姜汤和驱寒茶,有什么话进去说。”
萧玠借他手臂的力登台阶,低声道:“多谢陈将军。”
陈子元心中一颤,忙去看秦灼。秦灼只急声往里喊:“给殿下找干净衣裳,窗帘门帘拉好,别透半点风!”
萧玠进了殿,秦灼要陪他更衣。陈子元道:“你也赶紧换衣裳吧,湿成这样,你膝盖和腰受得了?”
秦灼道:“这边他找不清,我先看着他。”
隔着屏风,萧玠声音传来:“我自己就好,您……快去更衣。”
秦灼到底依他,换衣裳出来,萧玠已从椅中坐着,捧着姜汤慢慢啜饮。陈子元正摸萧玠额头,“倒是不烫。”
“他打小发热不烧额头。”秦灼快步赶上去,探手摸他脖颈,忙道,“这还不烫?快传医官!”
“别!”萧玠拉住他,“别兴师动众,万一程忠知道我在这儿,再对南秦……”
“我他妈怕他?”秦灼再摸萧玠双手,只觉冰凉,“你好好吃药好好休息,外头的事不用操心——再搬一床铺盖,今晚殿下跟我住。赶紧把床铺好,殿下得卧床!”
萧玠抬头看他,脸颊已烧得发红,眼睛一下子就润了。他嘶哑道:“我可以住在这边吗?会不会……不合规矩?”
秦灼扶起他往寝殿走,“你安心住。这里不是长安,谁敢嚼话,我拔了他的舌头。”
他打开帘子,扶萧玠在自己床边坐下,蹲下给萧玠脱鞋。萧玠吓了一跳,不知要扶还是要跪,颤声道:“别……我自己,我自己就好。”
秦灼已将他新换的软履脱下,撑住床沿起来,再替他脱外袍。
萧玠张了张嘴唇,到底叫道:“大公,我……”
“阿玠。”秦灼呼吸停滞一下,抬手摸他的脸,声音有些颤抖,“你这么叫我吗?”
“我……我不知道……”萧玠哽咽道,“我那么叫你,你不好看。从前当着人……都不要我这么叫。”
“我要你叫阿玠,阿耶要你叫。”秦灼替他撂开头发,“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不知是熏香作用,还是发热缘故,萧玠头脑发晕,愣愣看他一会,突然捂住脸哭起来,“我……我不敢呀,我每次一叫你就要醒了,我想多看看你……我好久没见你了,我好久没见你了!”
秦灼紧紧抱住他,泪如雨下。他感到萧玠在他怀里缩起来,不敢抱他,只敢揪紧褥子。
秦灼道:“不是梦,好孩子,阿耶在这里……阿耶在呢。”
萧玠依旧身体僵硬,终于低低叫道:“阿耶?”
“是阿耶,阿玠,是阿耶。”秦灼轻轻拍打他,“阿玠不怕,咱们回家了。一切有阿耶呢。”
等医官入内,萧玠仍直直盯着秦灼,不敢分动一眼。医官替他把过脉,一时无言。
秦灼忙问:“怎么样?”
医官沉吟片刻,“臣先替殿下开一副退烧的汤药,还请大王随臣移步。”
这是有话要说。
秦灼要起身,萧玠忙拉他的手,脸上泪迹未干,小孩子般哀求:“你别走。”
秦灼忙道:“阿耶不走,阿耶陪着阿玠。阿玠安心睡,有阿耶在。”
他冲医官微微一动眼色,医官会意,便退外煎药。过了约莫一盏茶功夫,秦灼蹑步从寝殿出来,见他便问:“太子的身体怎么样?”
医官道:“殿下年纪虽轻,却有油尽灯枯之象。”
秦灼半晌没说话,道:“你再看看。”
医官斟酌道:“臣听闻梁太子幼时遭难,便有太医断言……难至及冠。梁皇帝更是多年求医问药,杏林翘楚只怕尽数储于梁宫。臣力微德薄,实在……”
秦灼打断:“油尽灯枯能这么跑过来,能这么折腾一路吗?”
“以臣愚见,是殿下服用了一年长青散的缘故。”
“长青散?”
“是,以长生蛊调和赤金王虫,当有此效。”
秦灼瞠目,“你的意思是……太子用了长生?”
医官蹙眉,摇手道:“长生之痛,万剐千刀,以太子的身体决计难以承受。依臣所见,是有人服用长生蛊,再取生血肉调和,制成血蛊让殿下服下。虽药效稍减,但无需伤身,实是上乘之策。”
他半天没有听到秦灼答复,抬头看去,秦灼依旧面无表情,手臂却已微微颤抖。他有点烦躁似的甩了甩手腕,问:“这药一天几次?”
“一日至少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