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还在你来我往唇枪舌剑,萧玠回过神,神思已然澄明。
阿耶已经娶了新的妻子,有了新的儿子,建立了新的家庭。
他是阿耶的儿子,但不是这家庭的一份子。
他是客居,不该住在主人的寝室。
是他逾越了。
阿耶待他好,是情分不是本分。他不能叫阿耶难做,更不能得寸进尺。
萧玠深吸口气,叫道:“大公。”
秦灼浑身一僵,段映蓝也停下话,饶有趣味地掉头看他。
再开口,萧玠已戴上温和妥帖的微笑,发自内心般道:“我去一旁住就好,这么多年我自己住,也住惯了。”
秦灼还要说话:“阿玠……”
段映蓝已笑道:“还是梁太子识大体,你还推脱什么?两口子这么多年,闹得我像和你老死不往,阿寄都像不知哪里抱来的。”
最后一句话像拿住秦灼死穴,他千言万语一下梗在喉间。秦灼沉眉看着段映蓝,气息起伏,到底握了握萧玠肩膀,道:“我从光明台再给你……”
萧玠垂首道:“光明台是秦公居室,这不合规矩。”
秦灼叫他:“阿玠。”
“求你了,别……”萧玠低低叫道,“我没有办法……”
当头一棒。
秦灼陡然清醒,心中揪痛起来。
叫萧玠住在这里,让他看自己和其他人出双入对吗?这跟凌迟他有什么区别?
跟他解释?那秦寄的身世怎么办?不是他信不过阿玠……阿玠若知道,可能不告诉萧恒吗?萧恒知道了,会无动于衷吗?
秦灼抬头,对上段映蓝一双笑眼。
一个并居,诛的是他父子二人的心。
好狠毒的心思啊。
秦灼道:“阿寄如今还没回来,他殿内东西一应齐全。你先去那边住,好不好?”
想起还未向萧玠提过秦寄,又道:“不知你晓不晓得,阿寄是……”
“我晓得的。”萧玠打断,“大公替我收拾间书房或者阁子就好,少公不在,我不能住他的寝殿。”
那叫鸠占鹊巢。
秦灼只觉胸口一窒,低头瞧萧玠。萧玠倚在床头,手搭在被上,露出半条手臂。腕骨峥崚,皮肤只有薄薄一层,青蓝血管在下突起,像数条毒虫的寄生。
秦灼道:“好,你安心休养。那边离我也不远,我以后都去陪你。”
***
秦灼命人收拾出白虎台的书房,梁太子便在此正式下榻。
按理说,梁太子是天朝上宾,绝无居住此处的道理。但萧玠一再要求,不肯留在光明台,又不愿再辟宫室过分招摇,秦灼只得作罢。
这边说是书房,更像男孩子的武器库。各式刀兵琳琅满目,仅羽箭就有二十余种。架子上的确摆书,萧玠一瞧,竟都是兵书和武器图解。
宫人笑道:“咱们太子殿下最爱舞刀弄棒,从小就说,以后要做天下第一刺客。”
萧玠笑着应了,见桌案上有几张字帖,便拿起来瞧。看秦寄沉迷武艺,不料字也写得好。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写出这样一手平稳的篆体,已是很不得了了。
萧玠念道:“冲天香阵透长安。”
宫人们笑道:“镇日见殿下写这个,却不知什么意思。”
萧玠只道:“这是古时黄巢的诗。”
他将字帖放下,拾笔研墨,在旁题下后半句。
秦寄常写这一句,恐怕是他心中之志。
他真的把弑君做成事业,认真、细致地规划和执行。自己能拦一次,还能拦一百次吗?万一真有那么一天……
萧玠手中一抖,险些握不住笔,边将纸笔搁开,另往旁看去。
床已经铺好,都是取用上好的锦绣绸缎,丝滑细嫩如同婴儿肌肤。宫人将床帐打起来,请萧玠看看布置,道:“这被面是今年新贡的彩云锦,柔和保暖,一尺千金,咱们大王也只得了三匹。听闻殿下要南下,便叫人紧赶慢赶做出来。还有那安枕的如意,并非寻常白玉,而是专门从蓝田运回的暖玉。有一丝瑕疵的不要,不只雕坏了多少籽料。”
萧玠叹道:“太过靡费了。”
宫人笑道:“太子在大梁宫里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咱们还怕这些入不了您的眼呢。”
萧玠笑笑,并不过多解释。他身体亏空得厉害,服药歇息得早,殿内不知加了哪样安息香料,一会便昏昏欲睡。
困倦时,他隐隐听见窗户一响,片刻后,床帐被人自外撩开。
那人似乎一顿,萧玠便觉床边一沉。他撑开眼皮,一愣。
一个火红骑装的男孩坐在床边,像没看见他,自顾自脱靴。
第75章
等秦寄把两只靴子脱下丢开,萧玠才轻轻问道:“你去哪里了?”
秦寄头也没回,继续解衣,似乎早发现他已经惊醒,只道:“你怎么在这里。”
萧玠坐起身,秦寄已经脱掉外衣,露出里头的雪白中单。萧玠看到,他后肩处豁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洇血绷带。
萧玠心中一紧,忙问:“你受伤了?”
秦寄冷冷道:“干你什么事?”
萧玠默了一会,“大公很担心你。”
秦寄冷笑:“他更担心你吧。”
未经主人同意,自己便擅自在白虎台住下来,难怪秦寄会生气。
萧玠忙解释:“没有,阿寄。我只是暂住,大公说这边是你的书房,我以为不会……”
“因为他不知道,比起寝殿,我一年更多的时间是住书房里。”
秦寄打断他,用无关于己的口气说出怨怼颇深的话。萧玠心中一惊,低头时正与他对视。
那双眼睛深如古井,毫无波澜,只有冰冷。
秦寄没看他多久,掉回头,解掉腰间玉带,突然说:“杀人。”
“什么?”
“你问我去哪里,我去杀人。”
秦寄见他毫无反应,又道:“不问我杀什么人?”
萧玠只道:“你的事情,我不该多问。”
秦寄再次哂笑:“你可以问问,毕竟,杀的你爹。”
萧玠浑身一竦,几乎察觉不到手指如何挪动,半晌,方哑声道:“你说的,你不杀他……你要杀的不是他。”
秦寄道:“我的确没打算杀他,但他自己撞到我手里。老天有眼,怪不得我。”
他边说着,边把匕首从靴边拔出来递给萧玠,“特意没擦血。”
那寒铁散发的血腥气叫萧玠几欲呕吐。他双臂发沉,握得那匕首光芒乱溅,口中仍道:“我不信。”
“爱信不信。”
秦寄不再理他,掀被从他身边躺下,后背就这样大喇喇袒露给萧玠和他手中剑锋。等了好久,萧玠未发一言,一动未动。秦寄听到他长短不一的鼻息,感到他在颤抖。
秦寄莫名烦躁,也没回身,转手从萧玠手中劈手抢回匕首,远远扔到床边,说:“行了,捅了一剑,人没死。我和你爹说,我会弄死你。”
捅了一剑。
萧玠脑子嗡嗡作响,那哄闹之声许久才彻底消散。他定了定神,注意到另一件事,“你见到了陛下?在长安,还是在哪里?”
未闻秦寄答复,萧玠有些讪讪。他念着萧恒,心中苦涩,又见秦寄后背血口,到底柔声问:“我替你换药,好不好?”
秦寄紧闭双眼,没什么好气:“再不睡我现在就弄死你。”
萧玠轻叹口气,重新躺倒。秦寄一顿,抬手替他拽过被角。
***
天光初绽时,萧玠发觉榻边已空,身边被窝半温,看来起身不久。床帐仍密密垂着,看样是着意拉严过。
萧玠坐起身,隔着帘帐,听到外头纸页响动,男孩压低声音:“我阿耶来过?”
宫人道:“殿下是指这字?这是梁太子的墨宝。”
外头突然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