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2)

2025-12-25

  萧玠愣愣看向沈娑婆。他仍低垂着脸,全然束手,毫无半分争辩之意。

  萧玠呼吸微微发颤,嘴唇掀开一条缝:“昨夜芙蓉池里……”

  “芙蓉池里确实是臣,臣招认。”沈娑婆在两人押扣下跪倒,俯身向萧玠叩首,“殿下慈悲,臣不敢欺瞒。只盼殿下看在臣主动认罪的份上网开一面,不要逐臣出去。这事莫说臣草芥之躯,便算是殿下千金之体,只怕掀起的更是滔天巨浪……”

  沈娑婆突然抬头直视萧玠。

  “若换作殿下,当是百官弹劾、东宫废易,更有甚者,陛下罪己。”

  “放肆!”何仙丘厉声喝道,“诅咒储君,非议陛下,还不将他拉下去。”

  “等等!”

  萧玠急声阻拦时沈娑婆已叩首于地,“万望殿下以社稷为重。”

  萧玠一怔,沈娑婆已被押解下去。萧玠轻轻一喘,转头看向何仙丘,“何判官,陛下奉皇五年已勒令取缔贱籍,一众乐者一应是良家之子,岂能随意打杀?”

  何仙丘抱袖道:“殿下明察,国有国法,宫有宫规,臣只是按律行事,与良户贱籍无关。”

  萧玠深吸口气,“那我下令开赦他。”

  何仙丘躬身更低,“臣万死,殿下无权赦免。”

  “为什么?”

  “陛下年底下诏,再度修善大梁律。新律规定,大梁朝廷上至天子,均不可任意改动成法。殿下若执意要赦免他,须得向三司报陈,又因是殿下鞫讯,三司应再转奏陛下,如此方能……”

  萧玠冷声道:“如此冗务,只怕递到三司手里人都冤死了。”

  何仙丘忙道:“殿下慎言,这是陛下的诏令。”

  一瞬间萧玠脸上薄怒凋零。他点点头,“好,那我现在就进宫面圣。”

  他抬腿就走,一应宫人无人敢拦。萧玠将出行宫时阿子急急跑来,上气不接下气:“殿下……殿下要去哪里?”

  “进宫,我要面见陛下。”

  “殿下忘了,今日地方官员进京述职,且下不了朝呢。”阿子劝道,“要不等沈犯行刑结束……”

  萧玠脚步一顿。

  何仙丘竟敢趁他出去来动刑。好大的势力,好大的威风。

  宫门近在眼前,一二息后,萧玠突然掉头狂奔而去。

  ***

  萧玠一路跑回宜春院时,先听到杖责击打之声。刚要开口,便撑住墙剧烈呛咳起来。

  太子自胎里带出的病症虽人尽皆知,却从未见过他当场发作,更没一个人见过他如此狼狈模样。

  何仙丘忙下阶迎上来搀扶:“医官,快请医官!”

  萧玠问:“打了多少?”

  何仙丘不料他第一句竟问这个,道:“刚过十杖。”

  萧玠由他扶着,半个身子的力气落在他手上,哑声说:“成了。”

  他又掩口咳嗽起来,何仙丘忙叫:“快叫人,殿下身边的人呢,有没有常用的药?”

  萧玠只觉胸中梗塞,铁锈气一股接一股涌上口腔。他用尽气力挣开何仙丘,摇摇晃晃冲向院中。

  头微微有些晕眩,声音也像隔了一层。竹杖打落声却像鞭声,抽在耳中格外清晰。那人正伏在长凳上,白衣隐约沾染鲜红颜色。

  竹杖破空挥下。

  萧玠不知道生出哪门子气力,突然扑身上前,挡下那一记杖板。

 

 

第7章 

  谁都想不到萧玠竟会扑上来挡这一杖,吓得众人跪了满院。

  竹杖被丢在地上,执杖人连连叩头,抖若筛糠,“奴婢万死,请殿下降罪!”

  萧玠并没有立刻应声。

  他也没有立刻从沈娑婆背上起来。

  这时,只有沈娑婆能察觉他的颤抖。萧玠湿热的气息洒在他后颈,沈娑婆有一瞬以为是喷了一口血。

  沈娑婆喃喃叫他:“殿下。”

  皇太子素来身体孱弱,一场风寒就是一次大病,误挨这一杖能成什么样何仙丘想都不敢想,手忙脚乱要去搀扶时,萧玠已双手撑住凳角,从沈娑婆身上掀下来。

  他仍掩口咳着,脸色白得吓人,声音却仍平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打我的板子,就是打陛下的板子。你们说,罪当如何?”

  何仙丘扑通跪在地上,俯身叫道:“殿下!”

  萧玠笑了笑:“我想同判官换个人。”

  何仙丘埋在地上,半晌问道:“殿下……何故偏私至此?”

  萧玠嘴唇一动,沈娑婆已从长凳上翻下来,躬身跪到他面前,额头抵在地上,“今天是殿下请神像的日子,臣实罪孽,以血污神灵之前。臣叩谢殿下好生之德。”

  他又转身看向何仙丘,身子撑在地上,摇摇欲坠,“判官放心,我从今搬去巷北,不会再碍大伙的眼。”

  萧玠还要说话,沈娑婆已拉住他袍摆,气息奄奄:“望殿下……成全。”

  萧玠要弯腰扶他,沈娑婆已经歪身昏倒过去。萧玠力气也将耗尽,竟也一下子倒在地上。

  阿子赶到门前,正好瞧见这一幕,三魂七魄吓去一半,带着哭腔喊道:“殿下怎么了?这……背上怎么有血?”

  在他搀扶下,萧玠重新站起来,“不妨事,我自己没瞧好路,叫门打了一下。你叫个人,把沈犯抬去巷北,找个干净厢房安置下。这事结了。何判官,你觉得成吗?”

  眼前,沈娑婆倒在地上,血迹洇染唇缝,气若游丝。

  何仙丘低声拜道:“殿下,英明。”

  ***

  我醒来时先在床边看见一个模糊人影,当即打了个哆嗦。那人察觉,忙问道:“冷?”

  视线渐渐清晰,我才看清床边坐着的竟是萧玠,一时不知道讲什么话,只得叫道:“殿下。”

  萧玠已更换一件大袖素衫,想必也上过药。他从内侍阿子手中接过药碗,轻轻搅了搅,手腕一低,我便要去接。

  他见我这动作一怔,笑一笑说:“这是我的,你的还煎着。”

  我多少有些讪讪,从榻上撑起半个身子,发现这并不是乐者们合住的厢房,设施简单,也不是萧玠的住处。

  萧玠解释道:“按你的意思,我从巷北给你找了间屋子。你先住。”

  教坊乐署位于行宫东部,宫中宴乐更是靠南,北边便是极其荒凉的所在,若拿大梁宫禁比拟,则于冷宫无异。

  萧玠脸上除却羞愧,竟有很深的负罪之意。我瞧见他的腕部,那串铜钱已系在他手上。

  我说:“还好找到了。”

  萧玠表情微怔,我笑道:“听说这是殿下自幼佩戴之物,想必很是珍贵。”

  萧玠抬起手,抚摸那根有些抽丝的红线,“是,这是我……生身之人戴给我的。”

  我看着他这动作,说:“她很爱重殿下。”

  萧玠笑了:“沈郎也信父母必爱子的话吗?”

  我笑道:“臣更信儿女都是债。”

  萧玠又笑一笑,小口喝药。他的确是从药罐子里泡大的人,身上那股药草气已经成为他身份象征的一部分。等他放下药碗,终于问了我一直等待的问题,但又和我想象中不尽相同。

  他没有问你为什么帮我。

  他断然道:“那天给我递衣裳的人,是你。”

  他这么聪明,想必知道我瞧见了什么事。我也不否认,只说:“殿下明察秋毫。”

  萧玠捏紧药碗,问我:“你何故到芙蓉池子那边去的?”

  我道:“当夜领了殿下的赏赐,转了会园子,回来正撞见那两位娘子往这边来……夜已深了,这几日到底有贼,本想上去提醒一句。”

  萧玠应一声。

  我问:“殿下不怕我编话搪塞吗?”

  萧玠看过来,“你当夜便帮我一次,如今又施以援手……但我的确要问。沈郎,你自称是臣。”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