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26)

2025-12-25

  萧玠在袖底捏紧手指,道:“是。”

  郑绥点点头,“他待殿下好吗?”

  萧玠道:“心照神交。”

  郑绥道:“那就好。”

  又是片刻沉默。

  萧玠搜肚刮肠,终于想起他们都相熟的另一个人:“今天在朝上,你也瞧见了崔鲲。我是说,崔娘子。”

  郑绥脚步一顿,像要解释:“殿下……”

  萧玠笑道:“天知地知,卿知我知。”

  郑绥目光闪动,低声道:“臣并非着意欺君,也不是有意欺瞒殿下。但此事非同小可……”

  “我晓得。鹏英身怀大才,若因男女之限枯锁深闺,那才是罪过。”萧玠道,“和离之后……鹏英无心婚嫁,暂无大碍。只是你以后若要娶妻……”

  “我不娶妻。”郑绥说。

  他很少这样截然打断萧玠,萧玠微愣,还没来得及讲话,便听不远处有人叫道:“殿下。”

  他一见人,眼睛顿时一亮,快步走上前,“你来了。”

  那人笑道:“刚从行宫演练回来,看着下朝的时辰要到,来迎殿下一同回去。”

  萧玠牵住他手,扭头对郑绥道:“绥郎,这是行宫琵琶手沈七郎,你应该见过几面。就是他。”

  郑绥看向沈娑婆,目光又移到二人交握的手上。两人互相问过好,郑绥便道:“臣去拜见皇后殿下,先行告退。”

  萧玠问:“一会一块吃饭吗?”

  郑绥觐见杨皇后之后,总会来东宫站站,大多一起用膳。

  郑绥道:“臣尚未归家,还未拜见家母。”

  沈娑婆也笑道:“殿下要同将军叙旧,也不在这一顿饭的功夫。来日方长呢。”

  ***

  既如此,郑绥便先行辞去,我和萧玠也回东宫。萧玠近日向皇帝替我求了鱼袋,好作出入宫闱之用。

  那我和他相好的事,皇帝是知道的。

  进了殿门,我便松开萧玠的手,往里头去抱琵琶。等坐定调好弦,萧玠仍停在帘下看我,神态有些惴惴。我便笑道:“殿下站着干什么,过来,臣今日和众位同僚新编了龙虎谣的调子,殿下听听看。”

  萧玠应一声,走到我身边坐下。我将新曲弹一边,见他仍半低着头,笑道:“殿下,心不在焉什么呢。”

  萧玠道:“我同他就是说话而已。”

  我故意问:“他,哪个他?”

  萧玠有些着急,叫我:“七郎。”

  我笑道:“好啦,臣虽小心眼,但还不至于不讲理。小郑将军少在京城,以后还不知多久回一趟,臣也犯不着为个几年见不着一面的故交吃醋。”

  萧玠神色却有些微妙,我等了一会,他才开口:“七郎,只怕今后,我要常同绥郎打交道了。”

  听他讲完原委,我将琵琶搁在榻上,只是说:“那也是国事,是皇命。国事最大,皇命难违。”

  萧玠忙抱我的手臂,也不敢撒娇,只低声说:“七郎,你别这样。”

  萧玠性子软和,却少见他这副作态。我乐得逗他,继续没什么表情地问他:“殿下的意思,不就是撇臣在京城,和小郑将军一块南下么?”

  萧玠忙道:“这是公事呀,不是我的私心。”

  我道:“是公事,这才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呢。再说,殿下今日见了小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高兴?”

  萧玠嗫嚅:“他是我少小的朋友,你之前,我只有他一个朋友。”

  “那就是高兴。”我咀嚼那两个字,“绥郎——听着倒像叫情郎。”

  萧玠坐得更近,下巴垫在我肩上,说:“不是的,我打小这样叫。”又问:“你若不放心,跟我一块去,好不好?”

  他气息吹在耳边,有些风抚发丝般的微痒。我心中受用,故意道:“殿下是去忙公事,臣跟着算怎么回事?”

  萧玠说:“你们不是在编新曲吗,就当出去采风。南地民歌独特,如能入曲也是极好。”

  他要去拉我的手,手臂一动带得我袖子一撂,便听萧玠急声问:“胳膊怎么了?”

  我看向手臂上那条伤口,已不渗血,便道:“今日搬乐器不小心划伤了,小伤口,不妨事。”

  萧玠却着急,“也不包扎也不上药,你干什么呀?”

  我见他要找药箱,忙拉他过来,笑道:“殿下,臣和你闹着玩呢,臣没生气。你是去忙正事,臣不该耽误你。”

  萧玠叫我抱着,轻声说:“你不会耽误我呀。白日咱们各忙各的,晚上一块吃饭罢了。”

  我笑问:“晚上只一块吃饭吗?”

  萧玠没答,红意却从耳后染到脸上。许久,我才听他低低问:“那你去吗?”

  我看向手臂伤痕,终于下定决心,叹道:“不敢拂逆钧令。”

  ***

  郑绥辞宫还家时已经黄昏,刚跨过门槛便听府中一片哄乱。丫鬟见他来,忙拉着他往里赶,叫道:“郎君可算回来了,国公爷和夫人在里头哭作一团,求咱们夫人入宫见娘娘呢!”

  听闻外祖一家登门,郑绥心知何事,赶忙入内。正听外祖母冲母亲杨茗哭道:“冤孽,冤孽!我一辈子生养你们兄妹三个,只图有人养老送终。你哥哥犟种一个不说也罢,你妹妹尊为国母,本以为满家能过过太平日子,谁知她一出口就要你爹的命,我在外头磕头都不肯见哪!阿茗,好闺女,爹娘就剩下你一个贴心的孩子,你去求求你妹妹,求她高抬贵手给咱们全家一条生路吧!”

  郑绥快步冲上前,将外祖母搀扶起来,柔声道:“渭婆快起来,咱们有话好好说。”

  温国公夫人却不肯起身,靠着他哭道:“你小姨好狠的心,挖了咱们家的爵位就是断了杨家的命根!温国公府百年荣光若毁到你渭爷手里,他这把老骨头还怎么活唷!”

  郑绥轻声道:“渭婆,这事儿,求皇后没用。”

  温国公夫人一愣,瘫坐在一旁椅中的杨韬也看过来。郑绥终于扶她坐下,道:“渭婆细想,含元殿外禁军把守,皇后殿下又是如何越过禁军队伍脱簪待罪?庙堂状告非同小可,殿下又身为国母,如果所求与天心相悖,陛下又当如何?”

  国公夫人颤声道:“是陛下的主意?”

  郑绥道:“陛下当政十数年,手段之雷厉渭婆眼见耳闻,从前的汤氏、如今的王云楠下场如何?”

  国公夫人叫道:“你渭公若是罪大恶极我认,可他只是替门下走动关系,旁人送上府的孝敬,退回去要寒人家的心!只这样芝麻大的事,陛下要夺爵罢官,也太过了!”

  郑绥沉声道:“以我所见,杨家甚至不在陛下眼中。陛下处置渭爷,实则是一道檄文。”

  杨韬眉头紧锁,道:“阿绥,你的意思是,陛下不只要治贪?”

  郑绥缓缓点头,“只怕陛下之意,要动勋爵世袭之制。”

  要行此事,首要开刀。如此一来,温国公杨韬就是最佳选择。

  并非穷凶极恶,尚有缓和之地。又是皇亲国戚,以后再动旁人,便没有徇私之嫌。

  杨韬如遭雷击,面色如土。

  他想起十二年前,天子病危之时,被迫用罪己诏收回的一条圣谕。

  废皇太子继承制。

  没想到这么多年,皇帝之心竟无动摇。

  温国公夫人怔愣片刻,反应过来大惊失色:“陛下要废勋爵,那怎么了得!”

  郑绥忙安慰:“未必是废除。这些年看来,陛下对世族的态度大有缓和,甚至有些怀柔。舅父到我,还有嘉国公父子,哪个不是世族出身?还有一些支持变法的世家子弟,也颇收到重用。据我猜测,陛下是想先筛选出一支相对干净、能够为新法助力的世族队伍,其中的底线之一,就是不能贪污。”

  温国公夫人已经结结巴巴:“那、那也不能拿咱们家做牺牲啊!观音怎么也犯了糊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