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28)

2025-12-25

  郑绥从他面前蹲下,轻声问:“殿下在想什么。”

  “在想鬻女案的事。”萧玠垂眼看他,“王云楠已死,程忠兄弟也已然伏法,小秦淮的路子也断了,鬻女案居然还在进行。”

  郑绥蹙眉,“京中不乏高官,高官之中,不乏龌龊之辈。”

  “但这件事正在风头,我又屡次牵涉。陛下雷霆之怒,便是抄家斩首。”萧玠道,“京中狐狸狡猾,岂会为了猎艳之快冒此大险?”

  若不是官吏私狎,这些女孩要卖去哪里?

  牵系鬻女案的,究竟还有什么人?

  萧玠正出神,手中冷茶已经被郑绥拿过放在案上。郑绥未着甲胄,竹青长衫在身,竟有些文士儒雅之气。他低声道:“崔鹏英已经去调看卷宗,今夜当有眉目。殿下还是先去服药。”

  萧玠一愣,道:“我睡前服药的。”

  又瞬间醒悟,解释道:“今年换了药方。”

  郑绥点了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两人枯坐一会,相对无言。萧玠有些不自在,起身推开窗透气,正见院内有树亭亭如盖,便找话道:“在京中倒没有见过这树。”

  郑绥随他看去,道:“是枇杷树,北边难养,但也能养活。”

  他顿了顿,又道:“过两个月要结果子,殿下可以叫沈郎帮忙熬些膏吃,可以润肺,对喉咙也好。”

  萧玠低低应一声,无复有话。

  好容易等到崔鲲回来,萧玠松一口气,当即起身上前,看清崔鲲神色,一颗心又悬吊起来。

  郑绥也走过来,问:“出了什么事?”

  崔鲲双眉紧锁,“我刚刚调看簿子,今年正月十五潮州暴雨,一律闭市,并没有举办灯会。”

  萧玠倒吸口气,对上郑绥双眼。

  钱氏在说谎!

  萧玠声音紧绷:“李稻穗果真是钱氏的女儿?”

  崔鲲颔首,“千真万确。钱氏膝下三女,李稻穗居长。但若按常理推之,女儿走失之日,父母必当登府衙报案。但臣调看正月到二月州府及其所在县乡的案卷,并未有钱氏的诉状。”

  这才是百思难解之处。

  钱氏若非爱女,何以今日喊冤。若果真爱女,又为何口出诳言?

  她为什么要在李稻穗“失踪”一事上撒谎,女儿失踪之日她为什么没有报案?

  她在遮掩什么?

  萧玠看向崔鲲,嘴唇微张,便听郑绥道:“我去一趟。”

  他又对萧玠道:“夜深露重,殿下单行太过冒险,率众又怕打草惊蛇。鹏英更不成。”

  她是个女孩儿。

  萧玠颔首,还未及说话,尉迟松已经快步入内,向萧玠抱拳:“仵作那边有了新线索,请殿下过去一趟。”

  崔鲲当即安排:“我陪殿下去找仵作,小郑去寻钱氏。此案有鬼,万事小心。”

  ***

  钱氏家住浣纱塘东,塘子本无名,只是乡人常年在此浣洗衣物,勉强以此叫来。

  郑绥马蹄将至时夜色已深,塘东稻田里仍有农人,泥土气息翻动阵阵稻苗清香,伴随而来的还有镰刀割草的清脆喀嚓声。

  郑绥怕踩踏秧苗,准备下马绕道,也就是这一矮身,让他免跑一趟。

  他在水田角落看到了钱氏。

  钱氏身背篓筐,裤腿挽上膝盖,两袖也搂到肘间,弯腰提镰除草。两个女儿一大一小,大的提盏油灯在前照亮,小的坐在筐里,仍旧啼哭不止。

  郑绥没有袖手,拴马解掉鞋袜,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剑,一边躬身除草,一边向钱氏赶去。只从塘西到塘东的距离,他就明白了钱氏不过四十年纪,为何衰老至此。沾露的草叶利如剑芒,一拉一拔即能割出血流。母亲杨茗保养得宜的柔荑闪现眼前,而不远处,钱氏双手老茧满结。

  即将到钱氏身后时,筐中女孩见生人哭起,钱氏这才托筐转身,看到郑绥,满面惊惧,叫道:“官爷……”

  郑绥笑道:“殿下见大娘衣衫旧了,又失了娘子,恐怕家中更为困难,便差我送些银钱暂用。正碰见大娘下地,我许久不干活,也松动松动筋骨。”

  钱氏眼中疑虑淡去,忙道:“哪能叫官爷劳动。”

  郑绥将杂草齐根斩去,道:“在营里也常做这些。”

  他手上利落,边同钱氏交谈边往前赶。钱氏抬臂蹭了蹭汗,道:“也就是当年六哥……妾身是说陛下——除了陛下在潮州那一段,哪里再有几个下地帮忙的官人。”

  郑绥笑一笑,见竹筐襻绳已勒进她双肩,道:“我来背妹妹吧。”

  钱氏忙道:“哪能,她怕生,好哭闹,不敢麻烦官爷。”

  郑绥看那女孩,问:“我背你,让娘歇歇,成不?娘肩膀痛。”

  女孩点头道:“好,不要娘肩膀痛。”

  不等钱氏呵斥,郑绥已上手替她解下竹筐,将女孩稳稳背在背上,笑道:“坐稳了,咱们翻地喽。”

  他是男人,看来也做过农事,行动干脆利落。大些的女儿提灯往前跑,笑着喊:“娘,今儿能早回去了!”

  钱氏笑了笑,神色隐在夜色里,说不好还有什么情绪。

  郑绥手中动作,便与她闲谈:“家里大爷呢,这么晚了,怎么叫大娘带着孩子们下地来?”

  钱氏道:“他出去卖货,卖货。”

  郑绥问:“卖什么货。”

  钱氏道:“什么都卖。”

  郑绥便不再追问,只同她寻常说话。天渐渐潮热,不过一会,便噼里啪啦坠落雨点。郑绥道:“瞧这雨小不了,这横沟纵沟开得好,定没什么大问题。大娘,我没带雨具,不知能否家去避避雨?”

  钱氏直起身,空气凝滞的瞬息,郑绥从她脸上捕捉到迟疑之色。

  小女儿从郑绥背上打了个喷嚏。

  钱氏双手从裤腿上一擦,说:“家去。”

  赶到钱氏家中,外头大雨已落。

  钱氏家不过一间草房,屋内潮湿,雨沤稻草的潮气如蒸。钱氏打开一口大木箱,翻出一套蓑衣箬笠递给郑绥,道:“妾得去迎她们爹,家里这个样子,也没法招待官爷。家里只剩这套穿戴,还望官爷莫要嫌弃。”

  郑绥道:“雨这样大,大娘还要去迎?”

  钱氏笑笑:“不远,不远。”

  郑绥看看她,再看看两个女孩,道:“李大娘子的案子,在下还有话要问。”

  钱氏浑身一僵,“官爷有什么要问的?”

  “李娘子果真是灯会失踪?”郑绥盯着她双眼,“她究竟是因何被卖,又被谁所卖,大娘,你心中其实明白,是不是?”

  钱氏支吾道:“我……我不明白,官爷,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郑绥道:“那李娘子这件案子,大抵破不了。”

  钱氏一愣,声音抖得厉害:“为什么……为什么破不了,我闺女一条人命,为什么破不了?”

  郑绥道:“大娘所讼娘子灯会走失,首先要追究举会之人。但当夜无会,追查无果,只能作为悬案高挂。”

  他沉声道:“大娘,李娘子冤魂能否安息,全在你一念之间。”

  门外大雨如雷。

  郑绥压力般的注视下,钱氏看看两个女儿,又看看窗下一只一层的小妆奁,身体瘫软在地,放声哭道:“我……我不告了,官爷,我不告了,你就当我没有来过,就当没有见过我吧!”

  郑绥道:“但李娘子的尸首仍在州府,大娘没来过,那就由州府做主安葬。葬地何处,由使君定夺。”

  钱氏搂紧两个女儿,哭声哀哀。突然,她像透过大雨,听到什么连郑绥都没有察觉的响动。

  一瞬间,她双眼睁大,连滚带爬地起身,拉住郑绥手臂急声叫道:“他回来了,他这就回来了……好官爷我求求你,快走,你快走吧!”

  郑绥握住她手腕,双眼微眯,透过门缝,看到一个枯瘦摇晃的黑影。在暴雨当中,宛如鬼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