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着虞闻道的手,突然抬脸看郑绥,“我哥什么时候死的?”
郑绥道:“昨天过午。”
虞仙翚冷冰冰说:“一天了。死人禁不起你这么抱,他的脸要压歪了。”
郑绥注意到,萧玠手臂松了几分。接着,虞仙翚扶着膝盖继续逼问:“你觉得他是想跟我回去见娘,还是叫你继续关在这么个四四方方的笼子里,对着你这个下旨贬黜他满门的人?他待在你这里,受不到家里的一点香火,活着夹在你们中间,死了也是个孤魂野鬼。”
“皇太子殿下,你发发慈悲,高抬贵手吧。”
……
暮色将敛时,萧玠为虞闻道净身入殓。
继玉陷园那个夜晚之后,虞闻道又一次赤.身.裸.体躺在他面前,双目紧闭,像等待一个拥抱。萧玠拧干帕子擦拭他肩头的时候依稀还有依靠他的冲动。但他的身体已经绵软了,萧玠握他的臂膀,几乎感觉不到之前坚硬的肌肉和筋骨。
解除他下裤时,萧玠浑身僵了僵。那条咬伤他的蛇死了,尸体盘虬在虞闻道两腿间,那尖利的毒牙再也刺不伤他,再也渗不出毒液来了。他再也不用怕了。
萧玠静静注视一会,眼中突然滚出两颗眼泪。他像擦拭虞闻道的手脚一样,也将那处仔细擦拭干净。一切毕,他在郑绥帮助下将自己的一套冠服换在虞闻道身上。这也解答了许多年后一个考古之谜——虞氏墓葬群外,有一座不设石碑的孤坟,墓主人年纪在十九至二十岁左右,根据骨殖处黏附的丝织物残片判断,他所穿正是梁朝皇太子的嘉礼之服。他和太子究竟有什么关系,他又是什么人,为什么不被允许入墓林安葬,只能从这个血日映照的傍晚寻找答案。
虞仙翚拒绝采用皇太子重金酬得的楠木棺材,托词是怕盗墓贼觊觎,将虞闻道弃尸道旁,一口柳木薄棺也就成为他在地下世界的居所。盖棺时萧玠仍撑着棺椁,半个身子几乎探进棺里,他伸手一遍遍摸虞闻道的脸,一对施虐者和受虐者,看上去居然还情深似海了。最后,萧玠将他那只白玉扳指摘下,戴在自己手上,再把自己的摘下给他戴好。完成这个生前未竞的仪式后,萧玠在郑绥帮助下,用尽全力盖上了棺。
棺材在最后一缕夕照收束前抬出东宫。
虞闻道离开宫门的那一刻,萧玠一下子坐到地上。郑绥跪下来搀住他两个臂弯,以萧玠的神情,就算他说出阴婚之类的话郑绥也不会意外。
他在地上坐了好一会,撑着郑绥手臂爬起来。
郑绥发现萧玠伸着脖子往外望,不是朝门外,而是朝后院。意识到这个的一瞬间郑绥寒毛倒竖。他有些僵硬地转动脖颈,从萧玠视线尽头看到了那口棺材。萧玠在诸公之乱后的真正床铺,像一块即将被吞下前又被人生生从喉中抠出的铅块。郑绥用了整整一年才让萧玠将它束之高阁,但今天,那铅块再次对萧玠产生了诱惑力。郑绥十分具象地意识到虞闻道之死究竟给萧玠带来多大的打击。
他连叫两声:“殿下。”萧玠才看向他,由他扶回殿中,没有任何表情。
郑绥就这么明白,有了玉陷园那一夜,虞闻道活着的时候争不过任何人,可他这么死了,什么人都争不过他了。
萧玠到底没有再将虞闻道两个妹妹遣返老家,她们的生活由东宫给养,但钱全被原封不动地退还回来。这在郑绥意料之中,虞仙翚具有一股惊人的生命力和倔强。他当天策马狂飙赶到城郭拦下虞家车队时,虞仙翚揭开头顶麻布,露出泪痕已干的脸。在郑绥表明身份后,虞仙翚走到他马前昂首道:“我知道你,龙武卫中郎将,东宫伴读,是你杀了我三个堂兄,抄了我的家,砍了我爹的头,抢走了我娘那座珊瑚盆景。”
郑绥简单利落:“再等一天,他就要烂了。”
女孩子眼眶里一下子蓄满泪水。
她愤恨地盯着郑绥从马背上伸出的手臂,终于递过了手。
虞闻道送葬当夜,郑绥崔鲲再度入宫。蜡烛烧到将尽,萧玠终于听了崔鲲的哄上床躺下。他面墙蜷缩身体,两手穿过腋下将后背紧紧抱住,崔鲲看到他依然睁大的眼睛。她心中叹气,轻轻拍打萧玠手臂,像个姐姐,也像个母亲。
不多时,门极轻微地吱呀一响,郑绥蹑步到床前,不说话,用眼神示意她。
崔鲲落下床帐,跟郑绥出去。
郑绥道:“陛下新下了诏令,过几日你再回潮州,这次总江南道事,并治地方阿芙蓉事。”
崔鲲应下,却见郑绥欲言又止,便问:“怎么了?”
郑绥沉吟片刻:“有件事陛下未曾嘱托,但我听他和舅父议事,多少揣测出几分。影子余孽应当另有据点,潮州和柳州都是障眼而已。”
“据陛下所言,影子的杀手一律服药,大限不过二十岁。玉升末年在潮州一场苦战,剿灭贼首吕纫蕙,没有解药,其余诸人不过秋后蚂蚱。但如今影子之势竟有增无减,说明有人在暗中培植,应当大规模炼取蛊毒和解药……这样的势力,绝非程忠甚至虞山铖之辈所有。正因如此,陛下才瞒下殿下,决计斩草除根。听说年前陛下托病,实则是去了地方探查,除夕也留在外头,这才没陪殿下过年。”
郑绥顿一顿,“而且我听陛下的意思,已经有了眉目。但舅父劝他慎重考虑,说一旦落子……就是兵戈相见,到时候殿下又情何以堪。”
崔鲲有些糊涂,“怎么还干殿下的事?”
郑绥道:“所以我推测,影子的去处,和南边有关。”
崔鲲心中一惊,下意识扭头去看掩闭的屋门。
郑绥低声道:“这只是我暗自揣度,无凭无据,别说给殿下听。或许陛下另有计策,也说不定。”
崔鲲颔首,“我省得,我一会就回家收拾行李——但殿下现在这个样子……陛下怎么说?还有殿下自请废储的事……?”
郑绥叹口气:“舅父倒提起这件事来,反倒是陛下否决了。要是脱了太子之位,只怕殿下无事一身轻,真的不管不顾了。”
崔鲲心中怆然:“殿下对虞三郎……竟至于此。”
她此话脱口,当即想起面对的是郑绥,忙觑郑绥神色,却见他只半垂着脸,道:“据陛下所言,从京中发到潮州、举发汤惠峦的那封密信,就是三郎的手笔。他当时还没有下定揭发虞山铖的决心,所以改换笔迹,想要两厢保全。且玉陷园案他也是无辜受害,此事之前,殿下对他,未必无情。”
况且如今,虞闻道背家叛族转相奔,如此情义,山高海深不为过也。
他深吸口气:“若只是为虞闻道我还不怕,怕只怕是久病成疾。柳州那十日……还有沈娑婆的事,桩桩件件压在他心上,就怕虞闻道之死,不过最后一根稻草。”
萧玠背上,是足够压断脊柱的重量。
崔鲲打了个哆嗦,问:“那怎么办?”
郑绥道:“得让他先吃药。”
药已经断了五日,再不吃,只怕萧玠的身体要败了。
春夜犹寒,风吹在身上竟有些冷。那株梨树已经枯死,应当是树心早生了虫,这几日终于蛀空了,由此成为流萤的胜地。透过点点绿影,郑绥看向阁门,抿紧嘴唇。
***
萧玠不肯见人,也不愿吃药,昏昏沉沉躺了几日,竟是被哭声吵醒。
是小孩的哭声。
他愣了愣,才又听见殿外隆隆之声,似乎打了雷,在下雨。
春雨寒冷,什么人这时候往他这里来?
他坐了一会,突然挥开帐子,赤脚站起来。殿里太暗,窗外却投进一股白森森的冷光,是不是月亮?
月亮来了——阿皎?是阿皎。
萧玠没有披衣,循着那小儿哭声走去。雨声轰然中,那哭声有如游丝,随时将断,又将他手脚牵动,像操纵偶人一样诱使萧玠越走越近。
终于,他在东宫偏殿,找到了那源头。
一件打湿的蓑衣落在一只军靴边上,郑绥坐在个绣墩子上,手中抱一个女婴轻轻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