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79)

2025-12-25

  第二天晚上,等旭章睡下,爹从怀里拿出一只帕子包的小盒给阿耶。阿耶打开一瞧,有些讶然:“新买的?这香贵呢。”

  爹道:“家里买香还是买得起的。只是比不上宫里,你将就用。我也瞧见卖香具的铺子,短什么你写给我,我明天去买。”

  阿耶看了那小盒一会,突然道:“过来,给你捏捏后颈皮。”

  爹忙笑:“岂敢。”

  阿耶也笑:“这一年累你一个人养家糊口,这算什么?”

  旭章隔着帐子,听爹哎一声,有些磨蹭,也有些顺从地坐下。阿耶的声音有些飘渺:“你其实不必吃这些苦。”

  爹道:“若什么都靠官威,能瞧见什么真的东西。成日堆笑,你比我知道那辛苦。”

  阿耶默了一会,替他按着肩颈,突然道:“我这几年听姑姑讲,若不是吴刺史以命相托,阿爹大抵不会留在潮州。他不做皇帝,若阿耶也不是大公,他们相逢市井,过平平常常的日子……他们带着我,大抵就像咱们带着太阳。”

  这句话后,阿耶默了许久,爹也不再说话。等旭章认为偷听结束,钻回被窝之际,听到阿耶的声音再度响起,似乎下定什么决心。

  “绥郎,”阿耶道,“咱们该回去了。”

 

 

第110章 

  奉皇二十一年初,皇太子返京,途中入娘娘庙避雪。至今娘娘庙旧址(今白龙山佛学院)仍保留明帝听经壁画,画中另一个主角就是禅师弘斋。

  梁代弘斋和尚留迹颇少,是故学界的相关研究成果不多,近年探赜材料只有佛学院某生学业论文《梁秦骨血祭祀文化考·后记一·弘斋其人》一篇,且学术价值有限,勉强可作参考。可见其下:

  和我老师同名同姓的这位弘斋和尚首次见记,正在梁明帝萧玠晚年的一部篆体回忆录里。这部书和他为他父亲昭帝所作的传记一起,成为后世窥探他们父子色彩淡褪的生前世界的宝贵孔隙。无数意义重大的历史碎片被不识珍珠者当作鱼目和破烂丢弃,而这位弘斋和尚,也就成为这片世界的守望者和这段历史的拾荒人。

  根据萧玠自述,奉皇十八年的上巳佳节重创世族命脉的同时也重创了他的精神。那股向死的意志水蛭般钻进他身体之时,萧玠感到极大的恐惧。因此,他在郑绥陪伴下,短暂告别了他长达十八年的宫廷生活。他们在民间度过三年,奉皇二十一年的二月返京,至白龙山,入娘娘庙,听弘斋和尚讲经三日。据考证,娘娘庙所在地,当为我寺如今院址。

  这里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娘娘是道家元君,她的香火之所竟容许一名佛教徒布教,其实说不大通。以我的学问,实难作出符合逻辑的解释推断,遂截取萧玠回忆录原文,翻译如下:

  奉皇二十一年农历二月十八,长安气候异常,天降暴雪,我第一次见到和尚弘斋。但我相信,我在成为萧玠之前,已经和他有过多次面谈。

  是日,北风怒号,片片雪花卷落,像飞下黑蓝天际的灰白鸟群。郑绥顶风在前,一手牵马,一手牵我。我抱着旭章跟在后面,踩着他的脚印行进。即将抵达长安之际的这场暴雪让我们措手不及,四周没有人烟,我只能根据父亲讲述的故事,和郑绥上山寻找那座可以蔽身的娘娘庙。

  按理说,这样大的风雪,我们三个初来乍到者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抵达终点。但那天晚上,犹有明月。我看到月亮之中,垂降一条素练,从半空泻落,一直铺到我们脚下。那条光辉闪动的仙帔,像为道路施下仙术,让我们攀登那条山石嶙峋的雪路像走宫中平整的青石板路一样容易。

  即将爬到山顶处,一小片松树林遮挡了我们的去路。说是林,其实只有大小七棵树,但排列整齐,像被人仔细丈量过后才挖坑种植。打头的一棵已经长得格外高大,树冠一把青翠巨伞一样撑在我们头顶,在月光下,积聚的雪盖也像一粒一粒极微小的水晶碎屑,把每一根松针都描绘分明。

  郑绥摸了摸树皮,皱眉说:“奇怪,这树顶多也就七年年纪,居然长得像一棵老树一样,只看样子,说有五十年也不为过。”

  我也跟上去,学他摸树皮。他能摸出的是经验的判断,我只是感觉的驱使。这树皮很皱,像上了年纪。但其实手感柔韧,又像是它实际年岁的证明。其实摸它,更像摸一个中年男人长满老茧的手。我感觉像摸爹的手一样。我知道我想爹了。

  我说:“咱们上去吧,避一夜,等雪停了赶紧赶路,还来得及家去过年。”

  从松树地离开后,我们看到了娘娘庙。

  它像藏于山野的一名佳人,怀抱手炉,在雪中向我们频频微笑。它也比我们想象中整齐许多。院中那只大香炉为雪覆盖,炉中仍有几支清香未尽,香炷头跳跃几点火星。廊下整洁一新,应当常有人打扫。

  我们走到屋檐下,从门槛前住步,看到屋中的神奇景象。

  娘娘金像毫无尘埃,她宽额广颐,慈眉善目,说是一位神女,更像一名母亲。接着,我看到伏在她膝头、穿兜肚手举荷叶的童子,憨态可掬,跟世俗孩子对母亲的眷恋并无不同。

  而承接娘娘玉体的莲座下,趺坐一个穿百衲衣的和尚。

  他头顶除戒疤外,还有癞疮痊愈的疤痕。面庞红润,颜色年轻,望之当为我们的同龄。这样暴雪之夜,他只着单衣,光头赤脚,却浑身散发出缕缕暖气。一时间,我们闹不清这座庙到底姓佛还是姓道,只得以借宿为题开口。

  和尚睁眼,我有些讶然,他这样的年轻人,眼睛居然比我父亲还要沧桑。

  和尚说:“太子萧玠,我一直在等你。”

  我看看郑绥,将熟睡的旭章递到他怀里,跨进门槛,双手合十问:“大师认识我。”

  和尚说:“是施主认识我。”

  我道:“请教大师法号。”

  和尚说:“弘斋是也。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南秦金河之畔。”

  我笑一笑,道:“大师见谅,那大抵是三年前的事了,我的确记不清了。”

  弘斋和尚不以为意,请我们坐下,又请我们吃桌上的斋饭。幸亏郑绥在侧,不然雪天孤身遇见这样一个怪人,我决计不敢住宿。弘斋似乎明白我们的顾虑,我们吃我们的饭,他诵他的经。我们将碗筷收拾好时,他正诵到四甘露咒,南无阿弥多婆夜。我习惯性捻住腕部佛珠,也跟随默诵起来。

  这次合诵经文,成为我们沟通的桥梁。而我真正确信他是个大能者而非招摇撞骗之人,是在接下来长达三日的讲经之中。那是第一次有人和我谈论佛经,第一次有人洞察我生命的秘密,和这个王朝巨树般茁壮的历史下,埋藏地底的、树根般盘虬的我的家族关系。

  第三日中午,天地无光,大雪昏昏,我做了一个梦。从蒲团上爬起,弘斋似乎正等待我醒来,等待我向他解梦中之惑。

  我问:“大师,贵宗讲十二缘起,一切生灭互为因果。那一个家庭的缘起,真的是先有父母的因,再有子女的果吗?一定是男女结合、夫妻相配,女子之血孕育男子之精,成为能够生下孩子的母亲,这个孩子出生后,男子才成为父亲吗?会不会他和他父亲是一段因缘,和母亲是另一段因缘,会不会是父母的因各自导向他的果,而非父母共同创作了他的果呢?会不会没有父亲,母亲也是他的母亲;没有母亲,父亲也是他的父亲呢?”

  弘斋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道:“我近年常觉自己之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树。你相信吗?在我树的世界里,我很早就认识我父亲,远早于他和我‘母亲’因缘的诞生。”

  因为梦境杂乱无章,我只能采取我父亲的生命时间,对这些碎片进行排序。这么看,我第一次认识我父亲是在他的少年时代。那是我去年在船上做的梦。江水微微摇晃,像一股微风吹动树叶。我的树叶就这么被风吹散。那时候的我,是一株桑树。

  清晨的太阳就这么被一道哨声震碎,哨响后,十几只飞鸟整齐有序地落在我肩上。他们的降落地点似乎也有严格的限制,像那只最胖的鹌鹑,只敢单脚站立、踩在我枝杈口凸起的结节上。他有一次落错了脚掌,当即被飞来的石子击落在地。我看得非常清楚,那颗石头穿过我的叶片,精准击打在他脑部,只这么一下,就敲开了他花色的脑壳,把一缕粘合鲜血的脑浆溅在我下巴上。我耸动肩膀,掉下几片叶子掩住他的尸体,然后去找那杀鸟的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