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182)

2025-12-25

  他带我走到那片松树地前,松树由远到近以由矮到高的次序分布,雪盖下青黑树冠挺立,像阴天时收在库房里的大小华盖一样。弘斋问:“不知施主是否听过桧母佛偈。”

  我听他讲道:“三百年前有一个叫桧的伐木郎,不听劝阻,砍掉整片山林,受山神诅咒,身罹重病,命在旦夕。桧母无法,拜上深山,请求山神解脱。山神说,桧本为桧树轮回,残害同胞,天理难容。若求转圜,需你每年一步一叩跪拜上山,手植一木,此木若活,桧当延寿一年。自此,桧母每年拜山植树,直到四十年后寿终正寝,次年桧亦离世。”

  弘斋面向松树,说:“这是施主你从奉皇十五年后的生命。”

  我仰头,那高大的松树投下阴影,像一个人的臂膀一样将我紧紧护在怀里。我已经无从探知我这条命究竟因何延续,那场大病中,我阿耶的鲜血通过供奉光明神来供奉我,我父亲的鲜血通过喂养蛊虫来喂养我,但我或许依旧没能争气地立刻睁开眼睛。我父亲计穷智竭之际,或许有一个穿百衲衣的癞头和尚径登宫殿,再献一条起死回生的秘方。于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父亲脱掉冠冕,像一个赤条条的黑皮肤的人一样一跪一叩拜上白龙山。我这个不信神佛的爹在娘娘面前发了宏愿,如果我能好起来,每年会跪拜上山植松一株,我毫不怀疑如果他能再活一百年,我的生命会植满白龙山头。比起无数个幻梦,真正接住我的是我父亲的手。

  我想我的确是棵树。

  父亲种的每一棵树都是我。

  当夜,我们三人辞别弘斋,我心知这不会是我同这和尚最后一次会面。我挽过马缰,再次回望白龙山,月下松林伫立,目送我背影直至不见。这段回忆,我想我能一字不错地记录下来。我知道打开我生命秘匣的钥匙已经破碎漂流,这是除我孕育之夜的识觉外,我所捡到最完整的碎片。

  ……

  元和十八年正月十六,萧恒从悬崖坠落的那一瞬,看见了仿佛熊熊燃烧的娘娘庙。横生的松树减缓了冲力,叫他没有粉身碎骨。他背部撞上雪地的一瞬,并没有脊背断折的疼痛,他感觉有一双手抱住他,垫在他身后,砰地砸进雪里。

  意识模糊之际,萧恒听见有人说:

  阿爹,别怕。

  我接住你了。

  ***

  附录·萧恒的树梦

  奉皇十五年,萧恒重返一个大雪夜。

  他手边居然有一匹白马,一把锋利如新的环首刀。萧恒转动手臂,发现自己的肌肉骨骼居然是少年全盛状态。

  他深吸口气,观察四周环境。透过雪幕,发现正在白龙山前。

  元和十五年腊月的白龙山。

  他和秦灼的初遇之夜。

  萧恒又遇见那个和尚,癞头,赤足,手托钵盂,浑身热气。

  和尚再次将钵盂递给他,对他说:请取一钱。

  萧恒正要去取,余光却瞥见钵盂里有一粒种子。

  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植株的种子,但他知道,这就是他的种子。

  我不要钱。萧恒把种子拿出来,说,我就要这个。

  那和尚却立即变色,将种子夺过去,连连念佛,道:不成不成,他的血肉养不出你的果子,罢罢罢,还是由我自己种去。

  他这就要走,却被萧恒攥住手臂。

  萧恒说:这是我的种子,给我。

  和尚叹气:阴阳方能相配,男女方得相偕。不该出生者,更不宜久留于世。不拘什么树,若失阴阳,离枯蠹不远。

  和尚道:你种不活他。

  萧恒依旧强硬道:给我。

  和尚目光复杂,终究把那粒种子递给他。种子即将落入萧恒手心之际,突然响起一道尖利叫喊。

  萧恒浑身一颤,从奉皇十五年的梦里惊醒。

  萧玠仍躺在榻边,气若游丝。萧恒冲匆匆赶来的秋童道:“是秦大公到了?还是南秦的大夫到了?”

  秋童气喘吁吁:“不……不是,是一个和尚,一个穿单衣的癞头和尚,他揭了皇榜,说能救殿下一命!”

  萧恒颤声叫道:“快请他进来!”

 

 

第111章 

  萧玠回宫后,萧恒立刻着太医为其会诊,太医观其脉象,并未发现异样。

  萧玠立在屏风外,听父亲沉默片刻后,又低声询问他的心肺和喘症,得到的都是有所延缓的答案。太医一致认为,以萧玠如今身体,寿限延至而立之年不成问题。

  这样大喜之事,萧恒却全无兴奋。萧玠拿起父亲书案上两封书信,一封是寄来的,一封是父亲未写完的回信,这样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听见太医告退后,父亲绕过屏风的脚步声。

  萧恒没说话,先拉过他两条手臂翻看,果然找到那条疤痕,紧接着又捏他的臂骨,这么捏了一会,动作突然顿住,五指有些无力地松开他的手臂。

  萧玠抬脸,叫道:“阿爹,我好着呢。”又拿起信件,道:“你和阿耶通信了。”

  萧恒点头。

  萧玠眨眨眼:“他嘱咐你别吃剩食。他怎么知道的?”

  “萧玠。”萧恒打断,“你这样,我怎么和你阿耶交待?”

  萧玠笑道:“我好好活着呢,怎么不能交待。阿耶若知道我能活过三十岁,难道不会更高兴?”

  “阿玠。”萧恒看着他,“很疼。”

  萧玠仍微笑:“没那么疼。”

  他站起身,抬臂抱住萧恒颈项,小声说:“但阿爹,以后抱我,记得轻一点。”

  萧恒重重吐出口气,小心翼翼抱住他后背,问:“江南的冬天冷么?在那边还常咳嗽么?”

  萧玠道:“湿冷,我做了新皮毛,倒也不觉得难捱。那边气候湿润,肺里觉得好多了。”

  萧恒问:“想吃馎饦么?这些年在南方,只怕少吃到。”

  萧玠颔首,笑道:“也没有那么少吃。”

  萧恒了然,“小郑?”

  萧玠只含糊答一声。

  萧恒似乎想问些什么,到底没有开口,只道:“这几天地方官进京述职,我叫他们也去东宫跟你汇报一遍。折子也叫你秋翁送过去,你学着看。”

  萧玠有些意外,旋即惊喜起来。父亲不再对他过度保护,而是选择放手。这说明父亲认可他做的事,打心里把他当作事业的继承人。

  萧玠看着父亲,突然有眼泪在眼眶打转,问:“头发怎么又白了呀。”

  萧恒笑笑:“你长大了,爹不就老了?”

  萧玠道:“阿耶保养的比你都好。”

  面对儿子的试探,萧恒只是笑道:“那好啊。”

  萧玠看着案上书信,再忍不住,问:“都通了信,不见一面吗?”

  萧恒目光也落在信笺上,笑道:“不了。”

  他抬手擦了擦萧玠的脸,笑着叹气:“好孩子,不哭了。你能好好的,是我们最高兴的事。常给他写信,以后每年都抽些时间,去那边看看他。”

  ***

  萧恒明旨已下,各地官吏在大朝会后,俱往东宫述职,如此十日不辍。这天将近黄昏,萧玠有些喉干,便问瑞官:“后头还有几位?”

  瑞官笑道:“还有一位,只是今晚大抵要添双碗筷。”

  他说着,帘已打起,一袭深青官袍被敛入屋里。那人揖道:“潮州刺史崔鲲,参见殿下。”

  萧玠大喜过望,“鹏英快来,晚上想吃些什么?”

  崔鲲也不客气,径直从他对面坐了,道:“殿下宫中有道豆腐丸子,臣在外想得很。还有酒,今晚也是要吃一壶的。”

  萧玠笑着嘱咐瑞官,又问:“你堂堂四品大员,家里竟还短了酒吃?”

  “你闺女鼻子灵,吃酒就不叫抱。”崔鲲道,“看这架势,你俩三年里还真滴酒未沾?”

  萧玠道:“我只吃些素酒,他么,他陪着我。”

  崔鲲笑得有些古怪,倒没有多说,将奏折递过去,道:“先说正事。潮柳一带打膏进展顺利,但西南山区却是一块硬骨头难啃。如今膏匪勾结,要彻底打膏,必须剿匪。不知殿下是否听过白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