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恒点点头,看向闵宗秀,“朝廷这几年给兵部和军器监拨了多少钱?”
闵宗秀冷汗直流,“陛下……”
“回答。”
“……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交在你闵大尚书手里,就造出这么一批东西。”萧恒看他,“贪啦?”
闵宗秀头如捣蒜,连胜叫道:“陛下!臣万万不敢有此念头啊!臣只是总军械之事,但兵器铸造都是由军器监卜南山一手操办,个中事宜,臣不曾经手啊!”
萧恒问:“卜南山何在?”
尉迟松道:“已押解入宫,听候陛下召唤。”
“叫他进来。”萧恒看向闵宗秀,目无感情,“领闵尚书去诏狱冷静冷静,好好想想他这顶乌纱是为谁戴的。”
龙武卫押解闵宗秀退下后,萧恒坐到椅中,双掌相扣时像抓了一把刀。不一会,卜南山由内侍引入殿中。
他约莫年过不惑,和这个年纪和官衔的无数吏员一样,长着一张介于文臣耿介和武将粗豪之间的模糊疲惫的脸。
卜南山撩袍下跪:“臣拜见陛下。”
萧恒单刀直入:“神威炮监造之事由你负责。”
“是。”
“试火五门,均为次等。”萧恒沉声道,“朝廷的真金白银,就造出这么一批东西。”
“是臣只能造出这么一批东西。”卜南山仍保持躬身之姿,“奉皇十七年,陛下下旨组建火炮甲营,敕命兵部协军械监制炮。新任兵部尚书闵宗秀立下军令状,年底将铸成大小铜炮二百口,震惊朝野。因为当年所拨铜量,只够从前一百门中型铜炮所用。”
“更令人瞠目的是,这二百门炮真的造了出来。且比从前更轻、更灵活、火耗更少。”
为此,闵宗秀青云直上,甫露头角便成为国之重臣。
卜南山抬头,僭越地直视君王,“但陛下有没有想过,究竟是什么样的技术,能将磨耗降到如此之低?”
萧恒道:“你是指闵宗秀偷工减料。”
卜南山只道:“闵尚书新官上任,又得陛下赏识,急需一番成绩站稳脚跟,便夸下海口,要用这一百炮之铜料作二百之数目。臣身为监造,与尚书系于一体,只能共同进退。”
萧恒鼻中一嗤,却毫无小一:“如今你倒反他的戈了。”
“天威如雷,不敢试险。”
“如此看来,你还是个直臣。”萧恒语气毫无起伏。
“臣罪该万死,但请陛下怜恤兵部工部大小吏员三百余口。尚书海口已出,他们违逆,就是抗旨。”卜南山叩首于地,“请陛下开恩。”
他没有再起身。
萧恒察觉不对,当即喝道:“尉迟!”
尉迟松立马跨步上前,翻过卜南山肩膀,见他已咬断了舌头。
当廷自裁。
如此一来,神威炮案只能结在闵宗秀身上。
萧恒道:“叫有司协同,仔细盘查这个卜南山。他的亲族、师承和出身,必须一五一十地翻出来。”
尉迟松问:“陛下觉得他在欺君?”
“他说的是实话,闵宗秀贪功不假。”萧恒沉声道,“就怕他是要用这个‘不假’,把其他东西盖起来。”
“军械铸造事关重大,只说铜炮,我记得半年都会视检一次。去年是我亲自去,后面是杨士嵘在跑,三年十数次,至少火炮没出过端倪。怎么偏偏就在太子当场的时候出事?”
储君亲自观礼,龙武卫中郎将奉旨督视,闵宗秀就算再愚蠢自大,凑也会凑出五门好炮应付得当。非要拿这么几口破烂,他是嫌脑袋长得太扎实了。
尉迟松心惊肉跳,“他们是冲殿下来的?”
萧恒沉面不语。
试火失败之事原本只干系军防,但今日萧玠在场,性质就完全变了。
如果不是郑绥反应迅速,萧玠会不会被炸成碎片?
倘若真冲萧玠来的,谁是主使?
闵宗秀没有这个胆子,卜南山嫌疑重重,但绝不会是幕后主使。
柳州、世族、南秦,还有屡清不止的影子残部……这些年萧玠得罪的人太多了。
萧恒深吸口气:“别的事按下,叫龙武卫全力调查这件事。太子那边……我和他说。”
***
萧玠边拧手巾边听完萧恒的话。
他手腕一翻、手指一紧,就有被冲淡的血水从指缝汩汩涌出。他给郑绥换好伤药,从榻边坐下,对萧恒道:“这件事,我们俩刚刚商量过了。”
萧恒问:“你怎么想?”
萧玠道:“军防为国之大事,不容有失。无论如何,闵犯不冤,先杀闵宗秀以儆效尤。”
萧恒不置可否,又问:“卜南山呢?”
萧玠道:“我的意思是引蛇出洞。”
他看萧恒神色,再道:“背后若是冲我来的,如今我安然无恙,不怕他们不再动手。但有举动,必露马脚。”
萧恒盯着他,却问:“郑郎也是这个意思?”
萧玠抢断道:“我的事他当不了家。”
他终于有些焦急:“阿爹,我是次要,最要紧的是神威炮的事,军备里不知有多少纸糊的老虎、硕鼠钻出的窟窿。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萧恒看他好一会,点头道:“你主意大了。”
萧玠叫:“阿爹。”
萧恒道:“去看看药好了没有。”
萧玠道:“瑞官在盯着。”
萧恒道:“那就去瞧你闺女,一整日不见你们两个人,她心里不害怕?”
萧玠心知萧恒要单独同郑绥讲话,却不知他要讲什么,低头看郑绥,在郑绥眨眼示意后才缓缓立起,脚步迟迟地出了门。
萧玠甫一离开,郑绥就要起身,“陛下……”
萧恒按住他肩头,“你躺着就是。”
郑绥也不强撑,重新伏在枕上。萧恒看向他手臂,上面绑着一道深红布条,因常年浆洗,已经褪色发白。但萧恒太熟悉那花纹图案,心中一惊。
不是为萧玠居然把秦灼临行前撕裂的裾边给了他,而是为这些年,郑绥一直将它贴身带在身边。
血里火里,未有一刻离身。
郑绥只以为他因萧玠的大胆行动深思,斟酌道:“殿下心有担负,您应当高兴。”
萧恒道:“按他的个性,会对火炮营刨根问底。可以告诉他。”
郑绥问:“全部?”
萧恒颔首,“今日的情形你看到了。只给他军权还是不够,他得掌握军机要事,得让他知道剑放在什么地方。我本来想把一切都打点好,再交到他手上。”
萧恒笑了笑:“我一直把他当孩子。但他早就长大了。”
他看向床边,给郑绥挑铜片的漆盘搁在脸盆架旁,浸血帕子皱成一团,全程被萧玠攥在掌心,仍残存他五指的形状。
萧恒突然问了一桩似乎和前言毫不相干的事:“知道给你清创的时候,我为什么要阿玠留下吗?”
郑绥摇头:“臣愚钝。”
萧恒缓声道:“郑郎,有你在他身边,我放心。我是要走在他前头的,作为萧玠的父亲,我希望你能更长久地陪着他。”
郑绥一惊,忙道:“陛下……”
萧恒摇手制止他,“我知道沈氏和虞闻道两桩前情伤得他很深,他好容易能好些,你便不敢轻易开口。你这样珍惜他,我很感激。既如此,你得让他自己想过来,你得让他看看你为他受的伤,他会对你有亏欠。”
郑绥一时没有说话,失血的脸过分苍白,显得文士般腼腆。
他艰涩道:“可……臣不愿见殿下难过。臣盼望的,也只有殿下平安顺遂而已。”
萧恒凝视他许久,似乎叹了口气:“你是个真心的孩子。”
他站起身,用一个人父的语气,像做出一个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