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尚恩道:“当然一块带走。”
主簿眉头未展:“齐军兵强马壮,又是骑兵,以百姓的脚程……”
黄岩云大喝一声:“老朱,你什么意思!百姓走不快,所以放他们去死?”
主簿急道:“我有此意,天打雷劈!”
尤尚恩喝道:“生死关头,还屋内吵嚷!”
两人悻悻住嘴。
主簿缓一口气,道:“黄县尉,你常年管理菊崖卫队,你比我更清楚,齐军真要追击,百姓就算星夜兼程又能逃往哪去?朝死和暮死的区别而已。”
黄岩云道:“我带衙役阻击。”
主簿脸色惨白:“齐军虎狼之师,以陛下盛年之势率大梁精锐之力,都三番两次险些折送在他们手里,咱们一县不过三千余人,衙门能用的公人也不过五百余口,给齐兵开刃都不够!再退一步,他们就不是性命,没有妻儿吗?”
黄岩云嘴唇颤抖:“你说怎么办?”
主簿道:“还是张贴布告,叫大伙能逃就逃。但……咱们分不出人手护卫了,明府,咱们能做的,都做了。事不宜迟,再犹豫不决,齐军真要到了!”
尤尚恩浑身轻战,连胡须都在微微颤抖,半晌,咬牙道:“岩云,你带人鸣锣警示,让大伙赶紧收拾细软,今日黄昏之前务必出城!”
黄岩云欲言又止,到底领命出门,迎面撞见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人。年轻人问:“县令是否在内?”
看他形状,当是樾州抢救回的幸存者。黄岩云问:“你找县令干什么?”
年轻人从怀中取出一封染血文书,捧到他面前,“在下东方彻,新任菊崖县县丞。这是我的官凭。一县存亡之际,还望通禀,下官要求见县令!”
***
赶去公廨的路上,萧玠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他百思不得其解,樾州城门为什么会毫无征兆地一夕攻破,刺史尚在睡梦之中,蓄养兵将的折冲府竟毫无还手之力。
齐军,惨败,从天而降。
这让他一下子想到他从记载中读到的那场西塞之变,在自己出生之前,西夔营连战连败,以赵荔城悍将之力,几乎将庸峡雁线拱手相让。
如出一辙。
萧玠浑身一悚,后心一片湿冷。
当年的齐军,是被人开城门放进来的。
如雷击顶。
樾州有内奸。
意识到这个,萧玠整个人僵立原地,浑身动弹不得。
内奸一定活着……能开城门,此人一定在官府之中。
他抬头,菊崖县衙门牌楼近在眼前,在晦暗天色下,木面上的红漆像风干的人血。萧玠握紧袖中玉符,像握住一块护身符也像一块夺命符。
菊崖县的官员可以信任吗?
如果公布自己的身份,在聚集菊崖人力的同时也会招致齐军更疯狂的屠戮。三千人的山城,能与齐人的铁骑相抗吗?
要赌吗?
萧玠胸口一紧一紧地疼,再迈不出一步。领他前来的公人看向这个奇怪的年轻人,汗水居然在瞬间打湿了他的后襟。就在他弯腰扶膝大口喘气之际,公廨内突然传来一道略微局促的声音:“下官以为,不能退。”
如此关头,竟有人主张守城。
萧玠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过去,看清那张脸时瞳孔瞬间一缩。
是东方彻,东方彻还活着!
那他的妻子颜氏呢?她有没有活着,她有没有见到旭章,旭章有没有活着?!
这念头冒出的瞬间,被萧玠强行弹压下去。现在不是儿女私情之际,谁没有骨肉子女?如今只念自家私爱,还配不配做这个储君?
他抬手拧了把脸,搬动双腿迈上台阶之际,听见东方彻闷闷的声音:“下官认为……下官有异议。”
做主簿衣装的中年男人鼻中嗤气:“你有异议?有异议你能克敌取胜吗?存地失人人地皆失之事,你不清楚吗?”
东方彻急声道:“下官不是做一地之争!菊崖县往北就是樾安平原,方圆百里再无一座高山大岭,菊山是阻挡齐军北进的最后一道屏障!如果这么丢了,哪怕朝廷援兵来到,齐军已经把大梁西南撕烂了,到时候山南道五州数十县,都会成为今日流血之樾州!当年陛下宁肯驱人相食也要死守潮州,不也有这个原因吗?”
说到潮州当年惨况,所有人都浑身一凛。东方彻缓口气继续道:“况且我等还未至陛下当年若想存人必先存地的绝境——齐军虽也是屠城之师,但菊崖县没被围死,百姓还能撤离,可我等朝廷官吏,必须撼守此地!不然……如此祸国殃民、遗臭万年的大罪,诸公,你们担不起!”
尤尚恩喃喃道:“我如何不知!但如今情形,如何能守下来?”
“能守一日,就能为百姓多争一日逃生之机!”东方彻因过分激动,身体摇摇欲坠,“明府,齐军若要一屠到底,我们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已经过了七日,朝廷的援兵快要到了,肯定快要到了!只要挨到大军赶到,樾州就有收复的希望!如今樾州只剩菊崖最后一个县城,樾州能否守住,齐军借西南北上的阴谋能不能粉碎,举县举州甚至举国之希望全在我们身上!咱们食朝廷俸禄受百姓供养,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吗?”
众员闻言,俱是汗颜。主簿迟疑道:“倘若……援兵迟迟不到,怎么办?”
他心中戚戚,“如今齐军锋芒正盛,与之交手定然是一场血战。怕就怕各地统帅各自推诿,不肯发兵救援。”
突然,死一样压抑的气氛被人打断:“援兵一定会到。”
尤尚恩抬头看去,见是一个形容狼狈的年轻人,浑身血灰,只勉强擦干净手脸。看到他的一瞬,东方彻既惊且喜,还未介绍,已见他从袖中取出一件鱼形玉佩,“此物还请明府过目。”
尤尚恩接在手中,一颗心咚咚狂跳,“这是……”
鱼符之制,太子以玉,亲王以金,庶官以银。
这是东宫玉符。
年轻人声音虚弱,却格外坚定:“陛下不是肃帝怀帝,樾州也绝不会成为昔日之并州潮州。本宫在此,誓与樾州共存亡。敢有轻言弃城者,立斩不赦!”
东方彻怔愣之间,众人已哗啦啦跪了一地。压抑许久的菊崖官吏终于在这一刻哭号出声,面对的似乎是一座父亲般的靠山,而不是一个年纪能做他们儿子的年轻人。
东方彻完全没想到太子会在这里,不敢想太子倘若不在会是一个怎样的局面,更不敢想太子若死在樾州之乱会带给朝廷怎样的劫难。震动、后怕、狂喜、惊惧、忧怖……种种情绪混合翻卷,东方彻一下子被抽掉骨头般瘫软在地,剩余的力气,只够他额头抵地,和众人一起大叫道:“臣等誓死追随太子殿下!!”
***
齐国车骑将军公孙铄推开樾州公廨的窗户,看向传说中本该鲜蓝如水的大梁西南的天空。战火炙烤下,天空干成一块老墙皮,灰烬随风翻卷,像墙皮的粉屑从头顶掉下来。窗前保存一只未碎瓷瓶,里面插几枝形同鬼爪的干菊,公孙铄想梁国不愧是水土丰盈之所,连枯死多日的花骸还保留着如此沁人心脾的尸香。
由于公孙兄弟征用此地,昔日樾州刺史闻慎行的骨架从门口改挂到城头。公廨内被清洁一新,地砖上控诉暴行的顽固血痕斗不过齐人的智慧,他们把官眷身上的绫罗扒下来作为地衣。一切丑恶野蛮会被掩盖,就像如果齐国取得最终战胜,如今的侵略战争会改写成不得已的卫国战争。
闻慎行的骨头在城头吊了七天七夜,最终因腐臭生蛆被丢去喂狗。这件事被交给樾州司马寇丹心去办,他因贪贿把柄被齐国细作拿捏要挟,摇身一变成为开门揖盗的卖国贼。
他双手触碰到闻慎行头骨时胃部挛缩,他感觉那不是一块人骨,简直是一块生铁。寇丹心不明白,怎么有人会有这么硬的骨头,连儿女被杀害在眼前、连一天一夜的剥皮零割都无法让他屈从。闻慎行的痛骂声犹在耳边,不得好死的诅咒让寇丹心尤为惊恐。他已经踏进地狱,想全身而退必须造就新的杀孽。如果齐国能胜他还有一线生机,如果大梁胜了——大梁不能胜——如果大梁胜了有人指认他——大梁不能胜——不留活口,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