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00)

2025-12-25

  萧玠脸上挤出一缕笑意,说:“齐军退败,公孙冶人头已悬挂城墙,菊崖我们守住了!大伙稍作休息,救治伤员、生火做饭,徼巡不要懈怠,我估计齐军会卷土重来。”

  菊崖县的幸存者说,太子透支的身体如同秋叶摇摇欲坠,站立尚且勉强遑论行走。我们以为小郑将军会抱他进屋。

  修整县志的后来人问,并没有吗?

  幸存者说,并没有,两个人相互搀扶进屋,始终没有交流。自然屋门关后的事情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人们不知道房屋知道。在房屋永不褪色永不消磨的永恒记忆里,郑绥将萧玠搀扶到床边,替他解开结系帐子的丝绳,又半跪下替他脱鞋。萧玠本该逃避,但脚却像粘在地上一动不动。郑绥把他的脚从裂口的布鞋和泥污的袜子里解放出来,像之后的梁景帝把全部女人的脚从不幸的历史的裹脚布里解放出来一样。

  郑绥没有立刻起身,把他的脚放在膝盖,翻看脚底的血泡和扎满棘刺的黑点。他脸上流露出一点痛心的表情,说:“我去打热水……不,我先去找剪子,给你洗完脚我给你挑刺。”

  萧玠拉了他一把,这个疲倦的动作在含义上有点过界。他说:“你别去,你陪我睡一会。我自己睡不着。”

  萧玠感觉这句话后,郑绥捧住他脚的双手突然变得又凉又硬,像块石头。郑绥变成石头也是块遵命的石头。他站起身,站在床前僵硬地拆解甲胄。萧玠也解自己的腰带。这样宽衣解带的古怪气氛在两个触碰过情欲薄膜的人之间越聚越浓。

  萧玠脱掉脏的外袍,露出白绸中衣,退到床里侧。帐子已经放下来,形成一个本该是夫妻才能共享的秘密世界。郑绥逾矩钻进帐子里,一只膝盖先跪上床沿,又是另一只。他的影子罩在萧玠身上,萧玠突然感觉像他伏在自己身上一样。

  帐中没有暗解的香囊和罗带的熏香,有的只是死亡的汗湿和泥腥味道。郑绥坐到他身边时,萧玠侧身背对他躺过去,像一个婴儿一样蜷缩起来。他听到郑绥深吸气的鼻息,感到身边微微一沉,郑绥结实的武人身躯躺下来。这张只容一人的窄榻上,郑绥秋毫不犯地未碰他一寸。

  萧玠问:“你半个身子都在床外吗?”

  郑绥说:“没有。”

  萧玠不再问,伸手向后摸索到他的手臂,一条压在身下,一条半缩在背后。萧玠把他那条手臂从背后摘过来,穿过自己腋下搂在腰间。

  对这过分亲昵的举动萧玠没有解释,郑绥也知道这不是调情而是恐惧。他旁观过萧玠的梦境,他的每个梦都有一口深井,井里伸出的手无数次要把萧玠拖拽下去。他搂住的与其说是暧昧者的手臂不如说是求生的绳结。

  郑绥把胸膛往前靠,腰部往下和萧玠撤开一段距离,这么把他抱紧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郑绥的味道,成为萧玠的安眠良药。

  郑绥的抵达像太阳一样照亮菊崖县,战争的乌云暂时退散,死亡的雨水也从洼地里晒干。安抚群情的间隙,他也花费了大量时间来安抚精神恍惚的萧玠。翌日清晨,东方彻终于等到那扇紧闭房门再次打开,郑绥轻手轻脚掩门跨出,臂弯搭一件衣服,东方彻认出是萧玠血污的外袍。

  郑绥向他颔首示意,“劳烦给我找点皂角。”

  东方彻忙道:“将军稍候,我叫人来做浆洗。”

  郑绥却拒绝,“殿下贴身的衣物不爱让旁人经手。”

  东方彻这才发现,那团衣物下露出一片欲迎还拒的丝织物,应当是萧玠换下的亵裤。他知道郑绥不是萧玠的外人,但没想到已经亲近到几乎内人的地步。接着郑绥说:“我这里有一幅旭章的画像,劳烦明府搜救百姓时帮忙找找。”

  东方彻忙说:“下官只是县丞,担不起将军如此称呼。”

  郑绥声音温和,但带一股不容抗拒之力:“尤县令殉国,地不可一日无长,殿下令旨,任命你为新任县令。”

  东方彻谢恩,接过画像,认出是萧玠走失的女儿。但朝野并未听闻皇太子立妃之喜。

  东方彻有些疑惑,“这是……”

  郑绥以为他不认得,道:“是我的女儿。”

  东方彻更疑,“但下官曾听娘子称呼殿下做……阿耶。”

  郑绥停顿片刻后说:“也是殿下的女儿。殿下怕扰动民心分散兵力,一直没有声张寻女之事。”

  东方彻有些茫然也有些恍然,那条亵裤轻薄的边角从郑绥臂间翘起,像一个欲盖弥彰的秘密。东方彻想起之前有关东宫床笫的桃色传闻,大多无关女人。这两个人的关系雨夜中一条晦暗不清的连理枝蔓一样,突然被闪电照亮一瞬。东方彻彻底明白了。明白的这一刻他突然想到自己失散的妻子,想到之前晴和天气时自己帮她搓洗袜胸和亵衣的日子。有人给太子清洗身体和衣物,那她呢?她那么爱干净的女孩子,现在是在地狱挣扎还是尤胜地狱的人世间挣扎呢?

  他想告诉她我已经不怕血了,等回到樾州城我能够翻过所有尸体寻找你,这次我来杀鱼给你煲汤补身体。我一定会找到你我死也会找到你。求求你千万千万活下去。

  ***

  有郑绥抱着,萧玠安安稳稳睡了一天一夜。他再睁开眼,透入窗内的天光半明半暗,半明半暗的天光被郑绥挂在床边的铁甲遮挡。这段时间他对甲胄感到恐惧,但这身披挂却像一座靠山让他安心依靠。

  郑绥不在,萧玠知道他去料理战后事宜,也撑起身体去穿鞋。脚上清爽,没了木刺在内的异物感,萧玠知道郑绥帮他洗过脚了。

  这时候郑绥推门进来,手里端一只粥碗。他惊讶郑绥这么高大的身体,脚步居然比猫还轻。

  郑绥见他坐着,一愣,接着笑问:“醒了?正好吃点饭。我叫人煮了粥,你将就吃些。热水烧好了,吃完饭洗澡。”

  萧玠说:“我不要紧。你是怎么来的,带了多少人?公孙冶麾下有没有逃窜的士兵?还有州府,还在他哥哥公孙铄手里,现如今……”

  郑绥温声打断:“先吃饭,我慢慢和你说,好吗?”

  萧玠接过粥碗,慢慢搅动。搅着搅着他突然手腕酸楚。郑绥赶来是樾州的幸事,但对自己萧玠说不清是好事坏事。他来了把自己的力气骨气全抽走了,他好累啊这个肩膀他好想靠一靠。不能靠靠了这辈子起不来了。但,只靠一下能怎么样呢?

  萧玠深吸口气,动用最后的毅力舀起一勺粥,这时候郑绥说:“我喂你吧。”

  萧玠低着头,想掉眼泪,但连落泪的力气都没有。郑绥从他手中拿回粥碗,轻轻吹过后喂到他嘴边,说:“本来想给你做碗醪糟鸡蛋,但县里……”

  “鸡蛋你们先吃。”萧玠说,“你们要打仗。”

  “我带的军粮足够。”郑绥说,“这次樾州遭此大难几无抵抗之力,因为这个月初,齐军再次突击西塞,西边的军队都赶去支援。西塞大张旗鼓,陛下想过是疑兵之用,便调动临近折冲府兵把守各大隘口,没想到……”

  没想到齐军从天而降,突击腹地之中的樾州。

  萧玠问:“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郑绥摇头,“军中尚无定论。樾州虽然地处西南,但并不与齐国接壤。现在最大的可能,是齐军穿过齐国东南的大沼,抵达樾州西北的委蛇山群,在此埋伏多日。”

  “我不这么认为。”萧玠说,“齐军骑兵众多,声势浩大,不可能潜伏多日还不声不响。而且委蛇山蛇虫鼠蚁无数,更有瘴毒,从没有人能活着横穿过来。你找舆图来,我们一块看看。”

  “东方彻说你三个日夜只合了半个时辰的眼。”郑绥劝道,“你先休息,我已经来了,我来了就不会让樾州送在齐贼手里。”

  郑绥说着把粥再次递到萧玠嘴边,这种看似温和实则强硬的态度让萧玠想到父亲。萧玠问:“陛下知道了吗?”

  郑绥想了想,说:“樾州之难肯定知道了,但没有亲自赶来,你在这儿陛下大抵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