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11)

2025-12-25

  萧玠谦让他,但也不容他诋毁萧恒,反问:“你便知道?敢问殿下,你那时在哪里?”

  秦寄冷声道:“我当时若在,就没有你这条命。”

  萧玠默了一会,取过纱布匀药膏,叹道:“你还小,我不该同你置气。”

  秦寄道:“噢,你大人大量。”

  萧玠问:“阿寄,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秦寄不答。

  “阿寄。”

  秦寄冷声道:“我救你一命,你就这么逼问我?”

  萧玠解释:“我不是。我听说你背教之后,再也没家去过。”

  “家不家去,也没人惦记。”

  萧玠加重语气,“秦寄。他膝下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他怎么会不惦着你?”

  秦寄斜眼睨他,有些好笑,”你还真把自己当有娘的东西。我们家的事,你倒比我清楚。”

  萧玠脸色一下子变了,秦寄看着他抓着纱巾颤抖的手指,微微笑了笑,扭过头不再理他。他肩膀的伤口已经见骨,白森森的骨头扎出来半截,很是瘆人。

  萧玠平复一下呼吸,道:“樾州不太平,你早些回家,到时候陈将军来接你。”

  秦寄立即掉头,“你给他写信了?”

  “我总要报个平安。”

  秦寄一下子翻坐起来,萧玠当即听到一声极轻微的脆响,他不知道是秦寄哪里的伤口又出了问题。秦寄赤脚踩在地上,冷声道:“我的平安你报得着?你来管我?手好长啊!”

  “那我的命你救得着吗?”萧玠胸口一堵,气极之时眼圈先酸了,“你是我弟弟,我为什么不管你?”

  秦寄神情复杂,他看着萧玠的眼泪,说不好是厌恶还是怜悯。终于,他左手把伤药抢过来,说:“你出去。敢把我的行踪报给他,我卖了你闺女。”

  他这样故作恶毒,反而显得像纸老虎。萧玠笑了一下,“卖她去糕点铺子做小工吗?那她可得意了。”

  秦寄皱眉,“你走不走?”

  萧玠道:“我帮你上药。”

  秦寄道:“你那狗啃似的手艺。我没叫狼咬死也叫你给捂死。”

  他不再管萧玠,自顾自上药包扎。右臂不能动,便用左手和牙齿,很像一个野兽舔伤的姿势。

  萧玠心中一动,问:“阿寄,你这身功夫从哪里学的?”

  秦寄头都没回,“梁太子殿下,你过界了。”

  他这话一根蜂刺般把萧玠的心蛰痛了。

  萧玠有些讪讪,从门口站了一会,轻手轻脚掩上门走了。夜已经深了,天外一轮好月,宛如少女面靥,萧玠突然思念他已上青天的妹妹。这么想着,对面厢房里女孩的笑声铃铛般传来,萧玠都有些恍神。

  如果皎皎还在,阿爹阿耶会不会像这轮月亮一样圆圆满满地在一起?他的家庭,会不会没有水中月般一个石子下去就破碎支离?

  胡思乱想这些,他觉得自己是太累了,上下揉了把脸,回房去看女儿。见颜氏正坐在竹椅里,将旭章抱在膝头玩翻花绳,见萧玠来忙要起身。

  萧玠温和笑道:“这一阵忙,有劳娘子常来看她。”

  旭章在颜氏颊边亲了一下,颜氏将她拥在怀里,笑道:“妾可是旭章的干娘,娘来看闺女,这不是正正当当么?”

  她突然想起什么,道:“按樾州的习俗,认亲要备金银礼物。妾想着旭章那枚玉佩,等太平了,妾就寻师傅好好打只芙蓉玉的项圈,正好作配。”

  萧玠笑道:“娘子见识广博,一下子就瞧出玉料子。”

  颜氏也笑:“殿下这是外家话。那玉不就是咱们樾州产的芙蓉玉么?妾瞧过玉佩,绝对是世间极品,这样的水头只怕五十年也找不着一块。像这样的玉,自古至今要么上贡要么家传。只是芙蓉玉产量极少,采玉加工又太过靡费,陛下奉皇三年禁了一批名物,它正在其列。幸亏妾家里有祖父留下的一块籽料。”

  她言语像乱草中一条一扫而过的真相的蛇尾,碰得萧玠心间异样。萧玠问:“娘子是说,此物早已绝产,且是樾州之物,大多作为家传?”

  “正是如此。”

  萧玠一颗心狂跳起来。

  这块玉存在东宫库房,他取玉时听双姑姑讲过几句,似乎是他玉陷园之后惊魂不定,有朝臣献上的安神礼物。萧恒当时病急乱投医,第一次破了他确立十数年的上贡制度。

  东宫礼品一应有存档,但萧玠此时远离长安,来不及取验记录。可绝产之物,又是家传,所有者绝非寻常富贵之人,更有可能是樾州出身的大族。

  当时朝中,出身樾州、又有家底的臣子还有谁?

  萧玠喉咙发紧,追问道:“娘子,我记得你说你和旭章在地窖里被骑兵发现,有人拿走这块玉佩,并说没有活口?”

  颜氏颔首,“是。”

  说没有活口,是要救她们的命。

  拿走玉佩不久,公孙铄就以此下套说擒得旭章在手,要空手套萧玠孤身赴敌营。那说明拿玉佩的人凭借此物认出旭章身份——和东宫紧密有关的身份。

  也就是说,这人认得这块玉佩。

  ……或者认得这块玉。

  萧玠一下子站起来。

  他尽量调整语气,以免惊吓旭章:“囡囡,你先把玉佩给阿耶,阿耶要借用一下。”

  玉佩递过来时萧玠一下子捏在手里,沉重得像捏了一块铁锭。他没再多说,快步走出门,去堂屋翻出那张进军樾州的军令,冲向门外夜色之中。

 

 

第127章 

  十多日来,汤惠峦偶尔有神智清醒的时候。萧玠赶过去时,正见狄皓关撬开他的嘴,要把粥灌进去。汤惠峦牙关紧闭,发出呜呜之声。

  萧玠跑得太快,用了一会平复气息,走进狱门,道:“能求死,是清醒了。”

  听到他的声音,汤惠峦浑身一僵。狄皓关趁这个空当把粥碗卡在他嘴里,硬是给他灌下去半碗。汤惠峦伏在地上大声呛咳,不待直起身,萧玠一双脚已经落在他面前。

  萧玠把那块太阳玉佩递到他眼前,问:“是你救的旭章她们,是不是?你认得这块玉佩……还是说,这块玉原本是你进献的东西?”

  他缓一口气:“我记得玉陷园之后你往东宫送过礼物,是樾州芙蓉玉是不是?你为什么要救他们,你先勾结王云楠后串联虞山铖,最后叛国叛家卖了樾州,抓住她们不是更好吗?”

  狄皓关闻言大惊,“殿下是说……是他救了郑娘子?”

  “不是。”汤惠峦声音虚弱,“不是我,我害了樾州,是我写的那张军令……我里通外国,我叫他们来打樾州……”

  萧玠问狄皓关:“叔叔,他能写字吗?”

  汤惠峦知道其意,呵地一笑。

  狱卒端来案几笔墨,萧玠将纸铺好,道:“我说什么,你写什么。着车骑将军公孙铄飞骑将军公孙冶率豹营三万越山入樾。写。”

  汤惠峦一动不动。

  萧玠似乎很冷静,“你知道你家的祖坟被挖了吗?”

  汤惠峦浑身被鞭打般搐动一下。

  “我会叫人好好修葺。”萧玠说,“如果你遵从令旨的话。”

  少顷,汤惠峦伸出那根枯竹般的手腕,颤抖着将笔握在手中。

  从他第一个哆嗦的墨点落在纸上时,萧玠心底的窟窿越裂越大。第一个字写完他就想立刻叫停。

  不用再认了,那张公文的的确确是他的手笔,比萧玠是半个南秦种子的事实还要证据确凿。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不是他?但樾州除了汤惠峦,还有谁能认出和东宫相关的东西?

  狄皓关立在一旁,叹道:“倒是一手好字,偏要脏了书道。”

  书道。

  多年前春明池宴汤惠峦左右双书的画面一下子刮过眼前。一股血液从萧玠脑中左冲右撞。

  如果汤惠峦要救旭章,那就意味着他不想让自己落在齐国手里,不想让齐国真正战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