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玠不为所动,将粥吹好递到他嘴边,“我已经给阿耶写信了,叫他派人来接你。在这之前,你必须跟着我,哪里也不能去。”
这句一出,秦寄故作的笑脸骤然阴沉,抬脸用下颏把粥碗撞掉。他不理会萧玠脸上一闪而逝的受伤的神色,继续往他心上插刀。他嘲弄道:“阿耶。”
那只碗被撞掉,萧玠也被他撞得退后一步。他道:“我讲错了,是你阿耶。”
“我阿耶。”秦寄笑笑,“你怎么不问问我一个南秦少公为什么背井离乡去国千里?你把我送回去,才是要我的命。”
萧玠这时候有点恼怒,叫他:“秦伯琼,你不要这么讲话。你也大了,不要这么伤他的心。”
秦寄到底年轻,更少有城府,脱口道:“我伤我自己爹的心,和你有什么关系?”
萧玠察觉不对,“阿寄,你们究竟怎么了,你和我说说好吗?”
灯光落在他们脸上,恰到好处的阴影把彼此不同的地方涂抹掉,又把隐秘的相同夸张了。两张脸化成了一个模子里倒出的面具,只是一个更年轻,一个更年长。
秦寄凝视萧玠,说:“你对我好是为了他,他看重我是为了你。我算个什么东西。”
萧玠和他对视一会,扭开脸,说:“先吃饭。你不爱吃粥?我叫人给你做个馍来。”
他起身遮挡住灯火,光线改变后,秦寄那张和他相同的脸又变回之前满不在乎的样子。秦寄说:“我不吃饭,我要解手。你捆着我我怎么动?”
萧玠一顿,说:“我帮你。”
他把旁边干净的恭桶拿过来,伸手去解秦寄的腰带。将秦寄外裤脱下来的一瞬,萧玠听到秦寄带冷气的嗤笑。
秦寄刻毒地说:“梁太子倒很习惯伺候男人。你还这么脱过谁的裤子,郑绥吗?”
萧玠一下子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张冰冷的脸化成毒蛇一口咬在他心头的致命伤上。他嘴唇剧烈颤抖,一下子把腰带摔在秦寄身上,整个人一根断折的稻草一样跌倒在地,捂着脸无声地哭起来。
他突如其来的崩溃叫秦寄得逞了,秦寄的心却揪成一团。
太奇怪了。太不对劲了。萧玠绝不肯在自己面前哭成这样,但他现在居然哭成这样。他为什么会哭成这样?
秦寄觉得询问是一种示弱,但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了?”
萧玠只把后背给他,好一会,秦寄才看见他抬起袖子擦干净脸,转过身,有些木然地问:“你还要解手吗?”
秦寄眼睛盯在他麻木的脸上,没有说话。萧玠把这当作一种默认,低手解开他腰间一条猩红汗巾,要将他亵裤脱下来。
这时候秦寄制止了他。
秦寄两只手变戏法一样,从看似牢固的绳结间穿到身前。他站起来,那摊死蛇一样的绳子萧玠一样地滑在地上。
他边系裤子边对萧玠说:“我要吃饭。给我弄饭。”
***
夜间积云呈一种雾状散落天际,君水之畔的土地浸汗的皮肤一样格外湿黏起来。
郑绥手里端着饭菜,炊饼仍冒出刚出炉的白色热气。他要迈进帐中时,听到有人对面走来的脚步声。
他看到一个神情漠然身穿官服的女孩子手捧一只盛放衣物的托盘走来,问他:“崔刺史没在帐子里?”
郑绥的回答模棱两可:“她最近有要事。”
虞仙翚得到答案后并没有走开,而是审视郑绥眼睛,嘴里却在关切:“郑将军的嗓子怎么了?”
郑绥道:“行军心焦,长时间顾不上吃水,倒了。”
“倒了嗓子是要好好保养,不然这辈子很难变回来。”虞仙翚问,“郑娘子来了,将军不去见见女儿吗?”
郑绥的面部肌肉发生了一种很古怪的走向。很难理解他听到郑旭章会这么紧张,但虞仙翚理解了。
她并不细腻的手落在那堆丝织物上轻轻摩挲,只说:“等使君回来告诉她,我做好了新衣请她试穿。”
嘱咐完毕,虞仙翚瘦小的身影一只蜷居的小兽一样隐没在黑夜里。郑绥冲她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像一个猎人,也像一个钻入圈套的猎物。他站在靠近帐篷的位置,夜风掀动帐门,缝隙间泄露出萧玠伤心的鼻息声。
郑绥手中炊饼的热气已经完全冷掉,变成一层霜类物附着在饼面。他闪身进帐。不一会帐中响起少年咀嚼吞咽粮食的声音。
***
君水犒军早已结束,萧玠却仍原地逗留三日之久。有人推测他要把这片旧地建成一座软禁南秦少公的新牢,有人嗤之以鼻,哪有囚犯吃饭喝水都要狱长哄的?天心深重,不要嚼舌。
没有人再去纠正这等同谋逆的语病,奉皇二十二年萧玠在樾州人心中的位置和玉升年间萧恒在潮州人心中的位置别无二致。这对此前任何一代王朝来说都是会引发储位废易的大震动,但对于本朝而言,皇帝甚至比任何人都要乐见这一点。
当场所有人都承认,君水这条樾州的母亲河见证了萧玠帝王城府的初次显露。强压孔如期只是一个序幕,高潮要在这三天淋漓尽致展现后趋于尾声。三天里萧玠从容自如,和文官商讨樾州复建,和武官商讨守备完善,还在间隙看顾秦寄吃饭上药。哪怕他明白,秦寄留在这里是一种外强中干式的自投罗网。这对萧玠来说是一种情感支撑。秦寄以及他代表的母系符号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成为这座将倾大厦抢修完毕前最关键的三根支柱之一。它、旭章和真相一起支撑萧玠以毫无破绽的平静度过这三天,在第三天的夕阳落山之际迎来崔鲲烟尘阵阵的马蹄。
崔鲲在萧玠摇晃相迎的脚步中跳下马背,向他单膝跪地,“凶犯已经获擒,请殿下召集众员入帐议事。”
萧玠搀扶她起身,说:“还是咱们几个人先行商议吧。崔鲲、狄皓关、郑绥、东方彻、虞仙翚进帐,其余人各去做事。还有,把所擒凶犯押进来,我有话要问。”
进帐后东方彻仍有些不明就里,“凶犯?是当初试图行刺的凶犯?可这风口浪尖上,他们敢再次作案?”
萧玠从当中一把太师椅坐下,叫道:“鹏英。”
崔鲲会意,解释道:“臣从委蛇山率队回城前,在驿馆留下一口棺材,托主人切莫声张好生照看。同时,臣也在附近留下一支伏兵,等候是否有人意图开棺。”
“使君觉得,会有人做出辱尸之事?”东方彻越问越晕,“可出行人员并无伤亡,连汤犯都毫发无损。使君,这是谁的棺材?”
崔鲲转过头,轻声道:“郑将军,请大伙瞧瞧你的真面目吧。”
一旁,带刀侍立的郑绥五根手指从脸上一揭,揭下一张面具,露出一名樾州营军官的脸。
别说东方彻,连狄皓关都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崔鲲道:“黄岩峰行刺后,向我认罪伏法。一行之中只有郑绥中毒,汤惠峦却身体无碍,说明凶手就是奔着郑绥来的,用毒是为了削弱其武力能让黄岩峰一击得中。黄岩峰出现在郑绥的乙号房中,但他供词所述,怕出失误多次确认是汤惠峦所住的丙号才敢进房。”
东方彻道:“使君之前讲到,是火长岳成仁偷换门牌。”
“在这里,臣罪犯欺君。”崔鲲向萧玠拱手,“臣之前说,是郑绥发现门牌有误找出凶手。其实发现这件事的不是郑绥,是臣。”
“臣在第二天赶到现场,发现郑绥的门牌仍是乙号。说明有人偷换门牌,并在黄岩峰行刺后再次改换回来。臣按照时间排查,找出岳成仁。”
萧玠道:“然后岳成仁自尽身亡。”
“是,但这时候,臣并不知道岳成仁是否把情况汇报给他的上峰。所以臣做下两个套子。
“一个就是带队凯旋,让郑绥功成出面,对方一次行刺不成,必然会再次出手。就这样套到了丁逢源。但丁逢源反咬一口,咬死在秦少公身上。这个套子废了一半。这时候第二个套子就能派上用场。
“假扮郑绥的副官故意露出破绽,让真凶对‘郑绥生还’这件事生疑。此后,其一定会派人回到委蛇山,探查有没有郑绥的尸体。这就是臣留下棺材和伏兵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