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寄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什么。”
萧玠道:“我说了,你又要生气。”
秦寄扭过头去。
萧玠叹口气,走到他身边,本想握他的手,到底没有动作,只道:“阿寄,他很挂念你。”
“是挂念你吧。”秦寄毫无波动,“挂念你,顺带问一句。”
“伯仲叔季,他拿伯琼做你的字,说明你是他心中头等的位置。”萧玠道,“你是他的嫡子、长子、独子。”
秦寄盯着他的眼睛跳下窗台,和萧玠差不多高的个头一下子让他像个成人。
“我能成这个嫡子长子独子,是因为你没有留在南秦。”秦寄语气冰冷,“梁太子,你如果想好好说话,就该知道什么不能说。”
“对不住,是我说错了。”萧玠问,“那除了血蚶鱼生,你还有什么爱吃的吗?”
秦寄重新跳回窗台。萧玠发现,“坐下”对秦寄来说是一个恢复平静的标志。
这孩子像一团熊熊燃烧却冰冷的火焰。
火焰说:“我爱吃鳆鱼,须得新鲜,个头也要足。吃鳆也讲究,要上好的海参鱼翅火腿作配,还有肥鸡肥鸭猪肚猪脚等十类肉食和冬菇竹笋煲汤,去肉留汤,只熬一头鳆。”
秦寄目光自上而下从萧玠身上扫动,“我爱吃,你做得来么?你这件冬衣穿了至少三年了吧。”
萧玠笑了笑,“旧衣裳熨帖。你爱吃,我想办法。”
秦寄的本意是让萧玠知难而退,告诉他自己虽在大梁,也救过他几次,但和他没什么感情,习惯也天差地别。一个挥金如土一个戒奢以俭,终归是两路人。
很显然,萧玠有自己的想法。
大年三十,萧玠结束朝会和一系列繁琐礼节,回宫天色已黑。远远地,便见瑞官领一众宫人打着灯笼迎候。见他来,众人笑着福身,齐声道:“殿下新春喜乐,福寿绵长。”
萧玠便向众人躬身揖袖,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伙一起福寿绵长才好。过年操劳,各位辛苦,明早记得来领红封。不许代领啊。”
宫人们高呼千岁,簇拥他进门。萧玠依照惯例问:“少公今日如何?”
瑞官道:“和从前大差不差,只是殿下您布置的功课我们也瞧不明白。只晓得看了您指定的几本书,又继续看昨天的话本。哦,今早还和我们要了箔纸和色笺。”
说到这里,他一拍脑袋,“今早陛下和郑娘子的信一块到了。”
闻此,萧玠不及更衣,紧忙拿信查看。先看是捷报,一颗心终于放下,又读萧恒书信所叙南方风物、军营活动,有些心生向往。旭章的信则是一张字附一张图画,萧玠几乎能看到小姑娘牵着袖子叽叽喳喳的模样。
他将信放下,在窗边找到秦寄。
秦寄在叠纸花。
窗边放一只竹筐,里面是金银箔纸和一沓胭脂色的油纸笺。纸页在秦寄灵活飞动的手指下逐渐绽放,化作朵朵莲花。有些散落窗边,有些漂浮秦寄膝头,在夜色下焕发出温柔花光。秦寄偏着头,半拳大的太阳耳坠敷在脸畔,他似乎在走神,又似乎一丝不苟。
萧玠轻轻叫一声:“阿寄。”
秦寄继续叠花,没看他。
萧玠走上前,弯腰探头看他,“咱们先吃饭。吃完饭我陪你叠,好吗?”
秦寄不置可否,但跳下窗台。
这顿年夜饭只两个人吃,饭菜不多,但血蚶鱼生都有。秦寄在萧玠期待下挟了两筷子,评价道:“凑合。”
那就是不错。
萧玠笑了笑,将新端上来的汤盅揭开,腾腾热香扑面而来。
秦寄筷子伸进去,夹起一头鳆鱼,冲萧玠扬了扬:“这可不是新鲜的。”
萧玠取碗盛汤:“长安地处中原,实在取不到新鲜海产。虽是干货发的,但都是好料。”
秦寄将那头鳆丢回汤盅,“我只吃鲜的。”
萧玠盛好汤放到他面前,道:“这是我向师傅学过,自己煲的。今早把干货发好,将火腿鸡鸭猪骨焯好,煲上汤我才去上朝。一直劳烦瑞官帮我盯着火,火候大抵没错。”
秦寄没动。
萧玠央道:“我学了好几日,不到三更就起来做的。尝尝好不好。”
秦寄盯着他的眼神明暗不定,还是伸手端碗,舀了一只鳆鱼吃。
萧玠忙问:“怎么样?”
秦寄脸色很冷淡,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萧玠喜笑颜开,“那你多吃些。”
秦寄打量汤盅,就算都是干货,这一盅也下不来五两银。秦寄脑袋里响起萧玠每天念叨的语气:五两银足够一个农民半年的收入。
秦寄胸中有些堵,话出口便是:“你倒奢侈。”
他这番指摘不讲道理,且萧玠定是拿自己的例银填,不会占公账。萧玠却不委屈,笑道:“你爱吃就好。”
相处这一段,秦寄已经领教了萧玠的本事。只要不骂他爹,任何冷言恶语他都能含笑接招,让人一拳打在棉花上,反倒自己是个恶人。秦寄甚至怀疑就算自己打他一顿,他还要拍手称快打得好。要么就含泪问,你还想打吗,这里有些痛你换个地方打好不好。
当年萧重光勾引他阿耶是不是就用的这一套。
秦寄没再说话,见萧玠只择素菜,便想起他已经改信佛宗。秦寄报复心起,故意将鳆鱼夹给他。
萧玠一愣。
秦寄说:“吃。”
“谢谢阿寄。”萧玠冲他一笑,真的吃掉了。
他没有推三阻四,秦寄心里反倒不舒服,满桌荤菜给他夹了一遍,还舀了飘着油星的一碗汤。萧玠没有推拒,全部吃完了。
萧玠食量本就不大,又久不沾荤腥,到底难以克化。是以这顿饭吃到最后,他面上无恙,一只手伸到桌下揉腹。秦寄盯他一会,渐渐皱起眉心,问:“难受?”
萧玠笑了笑,“还好。一会有烟花,咱们去瞧瞧。”
秦寄不理,拽过他手腕摸脉,摸了一会,道:“给你夹你就吃,怎么不撑死你?”
“你夹的嘛。”萧玠看他脸色,笑道,“再说,海产不能过夜,不吃就浪费了。真的还好。”
秦寄看他一眼,眼神依旧冰冷,接着站起身,不知道往箱子里翻找什么,拿着东西出来,指着床道:“躺下。”
萧玠便依他躺下,见他从一只荷包里翻出几样干草,问:“这是什么?”
“艾叶。”秦寄拿过一只干净茶碗,倒进小半碗酒,放进几片艾叶,又擦亮火折,点燃纸卷丢进去。等火烧起来,秦寄问:”有石棉吗?就是火浣布。”
萧玠道:“库房可能有。”
“算了。”秦寄只吐出这半句,把手掌罩到火苗上方,“解开衣裳,肚子露出来。”
萧玠依言照做,秦寄便将烘热的右掌心覆在他肚脐上。
萧玠哆嗦了一下。秦寄的手掌并不像一个少年的手,粗糙,茧层很厚,按在皮肤上有些痒。
他很喜欢武事。这么小的孩子习武,一定吃了不少苦。
萧玠正出神,秦寄换了新烤热的左手替他捂肚子,问:“看我干什么?”
萧玠笑着摇摇头。
被秦寄照顾的感觉很奇怪,有些心酸,也有些熨帖。两人静悄悄的,谁都没有说话,耳边只有灯火爆响和窗外烟花腾空的声音。
萧玠躺得有些迷糊,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脐上一热,秦寄把茶碗中的艾叶倒进棉帕,捂在他肚脐上,另一只手按揉脐上约莫四指的一个穴位。
萧玠睁开眼睛,看着灯火照亮的少年脸孔,突然说:“对不起。”
秦寄问:“什么?”
萧玠笑了笑,说:“本想带你去城墙上看烟花的。南秦过年热闹,不像这里,冷冷清清的。”
“南秦过年也是游神热闹。”秦寄说,“没什么意思。”
那你和我待着会有意思吗?
萧玠没有问出口,他多想在秦寄身上汲取一些他失去的那条亲情血脉的力量,但他知觉秦寄的抵触。秦寄照顾他,不过是为了秦灼,爱屋及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