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玠忙道:“你帮我找纸笔,信笺要之前作的梨花笺,那个味道好闻。”
取了纸笔在手,写下“游骑将军郑绥”几个字,又觉得不妥,重拟作“小郑”。写了几笔复批掉取一张新的,落笔是“绥郎亲启”。
这几个字写下,萧玠突然有些发烧,梦中情形似乎又在眼前,郑绥气息和声音就在耳边,像指腹一样擦过脸颊,正低低唤他:殿下。
萧玠只觉浑身热得没气力,气都喘不顺,有一把火从小腹烧着。
很古怪,像生病。
萧玠匆匆将书页一掩,对阿子道:“我有些困,你先出去,帮我把门带上。”
房门一关,萧玠连鞋袜都来不及脱,便拉了被子蒙头卧倒。窗外一阵风紧,吹得枝叶簌簌急响,被底呼吸声逐渐加急,两页信纸也从他袍角滑落在地,湿皱得像团落叶。
被底蜷缩着,突然间,门被自外打开,有人叫着他走进来。
***
我走进西暖阁的瞬间就听到萧玠的一声低叫。
我心中一惊,忙加快脚步上前,却见榻上被子蜷成一团,有人从被底问:“谁?”
声音有些哑,听着像哭过。
我忙道:“殿下,是臣,教坊司沈娑婆。”
半晌,方闻萧玠在被底说:“沈郎,你干什么?”
我有些奇怪,道:“何判官见殿下脸色不好,要臣送一些滋补的进贡,请殿下大人大量。他近日有所冲撞,殿下切莫怪罪。”
萧玠整个人裹在被子,好一会才出一声:“我知道了,我没有放在心上,我不太舒服,沈郎你……你自便吧。”
我应一声,视线落在地上,瞧见两张团皱的信笺。
我那时尚不知这是飞白雏形的书法,只晓得字迹好看,墨痕已被打湿,渐渐洇开。
那一句写道,臣绥谨问皇太子殿下玉体安健否。
我只觉掌中黏得厉害,突然想起那日芙蓉池中萧玠的情态,有些恍然。
皇帝的独子,当朝的储君,大梁国祚唯一的继承人。
恐怕是个龙阳。
萧玠像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掀开被子,将那两页信纸夺在手里。
我瞧着他微汗的鬓角和通红的脸颊,不知怎么跑出一句:“小郑将军是向殿下回禀婚期吗?毕竟他是殿下的伴读,他的婚礼,殿下应当下降的。”
我眼看萧玠的脸色一瞬间由红转白。
他收拢五指,垂脸低声道:“我知道的。”接着,又几不可闻地轻轻重复道:“我知道的。”
何仙丘的话已带到,我也没有逗留的借口,就此施礼告辞。推门而出时萧玠已缓缓躺回榻上,面向墙壁,蜷缩起来抱住自己。
他似乎有些冷。
这念头从我脑中一闪而过,正如方才脱口而出的恶劣疑问。我逾了不该逾的矩。这一切都先于我的意识油然而生。
我本就是一个恶劣之人。
第15章
阿子只觉萧玠今日有些不对。确切说,是在沈娑婆离去之后。
他踩着沈娑婆的脚步进门,见萧玠已更换了新衣,整张脸红得叫阿子误以为他是发热。阿子去收拾桌案,却没再见郑绥送来的那封信。
阿子正疑惑,便见他从脸盆里掬了把冷水,砰地一声泼到面上。声音太过响亮,简直像个水巴掌。
阿子心中一惊,萧玠已抬头瞧他,水流涔涔滑落,狼狈得像淋雨也像流泪。
萧玠道:“你去忙吧,衣裳我自己洗就成。”
关于洗衣这事,源头还在萧恒。除礼服之外,萧玠的日常衣物萧恒很少叫旁人劳动,基本是由自己和阿双来洗。等萧玠大些,病情也不太反复,这些活也就交到他自己手上。
只是这衣裳今日才上身,萧玠虽爱洁,却也不到半日就要清洗衣衫的程度。
萧玠的古怪状态一直持续到傍晚。在他做晚课前,尉迟松带来最新消息:凶犯已擒拿归案。
是以萧玠匆匆赶到时,已有一个乐工服色的年轻人五花大绑地押在地上。
理所应当地,像演练过一样。
萧玠心中没的惴惴,问何仙丘:“确定是他?”
何仙丘道:“禁中各位将军查出的人,他口供不对,而且身上还有抓伤。”
萧玠点点头,走上前问那人:“你叫什么?”
那人答:“奴婢卢小青。”
自称奴婢,没有阶品。
萧玠问:“你的职位是?”
“奴婢刚进仪仗队,尚无供奉,现在打羯鼓。”
“羯鼓手——那你和春玲儿是同僚。”
“是。”
“你为什么杀她?”
卢小青头颅低垂,“奴婢找她借钱,她不给,起了口角,奴婢一时失手……”
萧玠捏着腕上铜钱,看了他一会,又问:“你常找她借钱吗?”
“也不是经常……隔三差五的。”
“你为什么找她借钱?”
卢小青嗫嚅,“奴婢闲时……在安仁坊押了只鸡,平时花两个子,图个乐子。”
萧玠眉头渐渐皱起,“斗鸡,还押钱?”
卢小青慌忙伏地,“奴婢知罪,奴婢知罪,奴婢没图几个钱,只是平时不大痛快,去买个消遣罢了!”
萧玠语气没有半分放松,“卢郎,你这是博戏。陛下三年前就严禁民间赌博,你是全然没把圣命放到眼里!”
卢小青身伏于地,觳觫不止。萧玠气息渐渐平定,开口再问:“为什么是她?”
卢小青一愣,似乎没想到他这样问,抬头时正对上萧玠的目光。萧玠盯着他眼睛,继续问:“她很有钱吗?”
“是、是,这小娘有不少私产,大伙都知道……”
“但据我所知,春玲儿这个品级的俸禄虽不至于短缺,但也绝不丰厚。她从哪里来的这些钱?”
卢小青有些慌乱,“奴婢、奴婢不知道……”
“噢,你将她的钱款打听得清楚,却没担心过她所得是否不正,自己又会不会掉进是非堆里。”萧玠又问,“那你是怎样向她要钱?”
“奴婢就是直接向她讨要……”
“我是说之前,第一次。”萧玠看着他,“是勒索,威胁,还是拿住她什么把柄?卢郎,你难道要本宫相信,她心甘情愿地将财物双手奉上?”
卢小青忙道:“奴婢就朝她索要过这一次,她不肯给,奴婢一时不慎……”
萧玠笑了笑,“你方才还说,‘隔三差五’地找她要钱。”
卢小青张口结舌,面白如纸。
萧玠缓缓道:“卢郎,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你要晓得,我不是要你的命,说不定是要救你。你背后若有隐情,或者还有同谋,就此招供,可算戴罪立功。”
卢小青张了张嘴巴,眼珠滚动几圈,不由自主看向萧玠身后。
他在看谁?
萧玠紧忙随之看去,尚未从拥簇众人里找到对象,已听四周惊呼声起。他猝然转身,见卢小青猛然撞到一旁龙武卫的刀刃之上。
血溅当场。
萧玠无意识擦了擦脸,看着手指,突然有些眼晕。
血。
谁的血?
他又听见有人叫他,不自主抬头,面前,李寒正垂首冲他微笑。
萧玠知道他那颗头又要从脖子上掉下来了。
他心中默念,第一千一百一十一次。
……
“殿下,殿下?”
阿子冲上前掩住他的时候,萧玠才发现自己正浑身发抖。他的意识从多年前的腐烂气味里挣扎出来,睁开眼。卢小青仰面躺在地上,颈上开了个半大不小的口子。清心阁的粉墙上像刷了一道红漆,如果当场有镜子能照,萧玠会发现自己也被漆痕刷成半边红脸。他不知道卢小青倒地之时,腔中一股血箭穿过萧玠脸颊,准确无误地射在粉壁靶子一样的裂纹上。萧玠无动于衷,任由脸上鲜红淅淅沥沥,雨落池塘般,坠入卢小青身下积聚的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