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续编(254)

2025-12-25

  郑缚想了想,试探道:“他们……想在殿下身边埋伏下来?”

  萧玠点点头,“或许,我能在他们引导下带他们去某个地方、见某个人,或者他们可以借东宫卫的身份,做某些事。”

  说到这里,萧玠又有些疑惑。秦温吉如果想对阿耶动手,用兄妹身份岂不更加便宜,为何要转这么大的弯,盗用东宫近卫的身份?

  萧玠脑中一团乱麻,又不得不按住要炸毛的郑缚,我走不掉的,他们要拿我,一定会对我这个人严加防备。何况秦寄还在他们手里。

  他停顿一下,像一个窒息。少顷,他的声音轻轻响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必须知道他们的计划是什么,必须知道他们要借我和秦寄图谋什么。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他们已经开始下手了,东宫卫跟着我,一定会死。”

  郑缚腕部的脉搏突地跳动一下,接着,他被萧玠握入掌中。

  “我要找到秦寄,也要把你们全头全尾送回家去。”他转过头,把自己映入郑缚眼底,说出一句与他前言相悖的话。

  他说阿缚,你大哥敢为我死。

  “你敢吗?”

  ***

  清晨,篝火即将燃尽,柴堆毕剥声更加清晰。

  突然,寂静被一阵厉声争吵打破。

  秦华阳倚树而眠,陡然翻身而起,见萧玠帐篷中跳出个人,竟是郑缚。

  紧接着,萧玠踉踉跄跄追出来,满面泪痕,气息无法平复,竟有喘症复发之象。

  东宫卫先行一步搀扶住他,忙打圆场,“郎官,赶紧向殿下请罪!”

  萧玠挥开众人:“我不用他请罪。我问你们,段映蓝死日,是谁在东宫看管秦寄?”

  侍卫们面面相觑,回禀道:“是执戟郎岳乾岳坤兄弟,此次不曾随行。”

  “好,没有对证了。”萧玠气极反笑,“我说宫中严加防范,秦寄是怎么知道的段氏死讯……果然是你联合他们作的勾当!”

  “是,是我!”郑缚脸庞涨红,发脾气般冲萧玠叫道,“我就是看不惯!他一个南蛮竖子,还真就从此扶摇直上了?段氏死有余辜,他是段映蓝的儿子,对殿下你和陛下又包藏祸心,殿下你若早处置他,哪来今日诸多灾祸!就算把他救出来,臣也要为殿下铲除此患!”

  萧玠气得浑身发抖,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哆哆嗦嗦地以手指他,“你好得很!”

  郑缚在众人面前受他一掌,一时恼羞成怒,众人压他给萧玠下跪赔礼,他反倒把东宫卫一推,扯过一匹马跳鞍跑了。

  东宫卫忙要追,萧玠喝道,“不要管他!身为朝廷命官,忤逆背旨没有任何担当!他爱哪去哪去,我们启程!”

  秦华阳已快步上前将他搀扶过来,一手替他摸脉,一面叫使团中人:“还不跟去看看!”

  马蹄声立即往林中追去,萧玠却没有任何反应。秦华阳劝他,何必和小孩子置气,到底看在上柱国的面上。

  一提郑绥,萧玠更是落泪,话都难说一句。秦华阳忙问他,萧玠只摇头,道:“他大哥若在……”

  他额头靠在马鞍上,只是垂泪。众人不敢多劝一句。再过一会,追赶郑缚的南秦侍卫策马回来,冲秦华阳耳语几句。

  秦华阳便对萧玠笑叹:“这小郑郎气性上来马蹄倒快,连我手下这常跑远路的都没追上。”

  萧玠道:“我当初就不该带他到身边来。”

  他捏住马鞭,就要上马,突然有什么从袖中坠落,啪嗒掉落土中。声音虽不算大,但因萧玠的缘故,大伙都瞧见了。

  一串光明铜钱。

  秦华阳拾起来递给萧玠,倒没见殿下再戴过。

  萧玠接在手里,将左腕伸给他,轻轻道:“你帮我戴上吧,我想再见见他。”

  光明铜钱佩戴在身,亦有感召之意。萧玠当时弃教多少有柳州政治的缘故,心里未必完全割舍得下。如今为聚人鬼,看来愿意回头是岸。

  秦华阳这么想着,替他将铜钱系在左手腕上。

  ***

  这日或许为郑绥伤怀,萧玠的行速有所减缓,不得不下马再次休整。期间,几个曾与郑绥相熟的军官劝慰他几回,只是效果甚微。

  不过萧玠也没有长期沉湎悲痛,午饭过后,又逐渐提速南下。

  随着行程渐进,路上的骑队痕迹更为明显,应当是近日留下的。由于方向过于散乱,使团和东宫卫都派出少量轻骑分头追踪,其余人等继续行进。

  时入六月,又深入西南,天气溽热非常。因靠近西琼,众人便改换行装,卸去马具。

  如今梁军已进驻西琼主要城池,然仍有琼兵分散在外,对州府和都城发动多次小型争夺战。如此虻蝇之扰,并未影响整体的稳定局势,没有对梁军据地造成明显挫伤。

  这些应当不是段藏青剩余的精锐。看样子,他的军队和据地绝不在城中。

  说到这里,秦华阳赞同:“西琼地势险峻,半数城镇托山而建,他们的本营应当建在山中,没有内部人引路,绝对难以抵达。从前各代梁皇久攻西琼不下,正是为这个缘故。”

  他对萧玠一笑:“令尊如此武功,尤胜武帝当年。”

  西南山路难行,既有瘴气,又多蛇虫,一不留神就能要命。西琼人有一套走山路的本事,但对外人来说,一脚迈不准就进黄泉。

  这是个既好又坏的情况。一方面,按照段藏青一行逃亡和躲避的性质,行进越难,说明离目的地越近。可另一方面,山林中能够依循的痕迹几近于无,又突降一场暴雨,把残存的一点蛛丝马迹冲刷得一干二净。

  天气又潮又热,为防虫蚁,众人却要把衣衫扎得严严实实。南秦人都有些不耐,更别提萧玠这个常年在北方生活的病秧子。但让秦华阳感到惊异的是,萧玠此时反而展现出强大的生命力,他自始至终都以最快的速度走在前方,像被灌了什么健体升仙的灵丹妙药。

  雨越下越大,低洼处几乎没过小腿。如果再找不到城镇,众人说不定会死在这场雨里。萧玠也是这时候确定,秦华阳和段藏青之间并不是紧密的同盟关系——秦华阳不知道段藏青的据地,同时,段藏青也不知道秦华阳要追踪西琼本营的事。

  萧玠原本以为,自己和秦寄是被秦华阳段藏青合谋诱骗的。但若如此,现在自己远离大梁潜入深山,叫天难应叫地难灵,段氏军队早该亮相,他们的计划应该进入下一阶段了。

  然而,现在看来,秦华阳对自己的诱骗可能是一次单独行动。他和段藏青可能有一段合作关系——这就能解释,为什么秦华阳会和段氏默契地采取“假扮使团”方式,并通过揭穿前者来证实自己的身份,并引萧玠上钩——但很可能因为一些利益纠纷而中断。现在秦华阳的行动,或许能视为一种反戈。

  他要找到段藏青的老巢,并把自己带到那里去。

  萧玠的思绪被越下越大的暴雨声打断。雨水已经把蓑笠檐浇透,几乎难以睁眼。前行路上不少人摔下马背,包袱不知道滚了多少次,便听到秦华阳命令:“先到树下避雨,再清点人数马匹,看看行李有没有丢失!”

  这片山林很古老,不少树木有三层楼高,树荫如同密云,只怕有上千岁的年纪。树下多的是聚集的毒虫,众人并不敢靠得太近,只得凭借一点树荫遮盖略作整顿,清点行李。

  萧玠刚躲到树下,便听有人喊:“马不够,少了两匹!”

  秦华阳点了一遍,的确少了两匹马。快马赶路总要备马换用,进了琼境更是卸掉马具,暴雨之中又自顾不暇,马匹跑失也情有可原。天色已经完全黑沉下来,只有凭靠偶尔的电光,才能看到彼此近在咫尺的脸。

  一个侍卫抱怨:“别把老天捅了个窟窿,把天河都倒下来了!这么大的雨,这树也不顶事啊,掉咱们这一脸水。”

  的确有什么从上方滴落,落到萧玠脸上。

  萧玠抹了一把,感觉这液体有些不同。黏腻,有味道,很腥。

  一直沉默的褚玉绳突然站起来。

  他抓住萧玠擦脸的手,似乎在黑夜中观察。突然,他低声道:“都起来,慢慢起来,不要发出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