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映蓝姐弟隐瞒这样一个健康甚至茁壮的儿子,究竟存了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秦华阳目光明灭不定,转而投向新娘。
新娘也在舞蹈。
她的身形被繁重的吉服遮掩,但能看出,是个身材高挑、体态轻盈的女孩。她手捧一块玉圭,这被视为神明权威所在。或许因为服饰限制,新娘的舞姿微有迟缓,但和空灵悠扬的节拍相和,反而有一种庄严的沉重感。
秦华阳感到,她的整个身躯都融于这片宗教的泉水,她随舞曲行动时,没有人在意她该迈左脚还是右脚,就像昙花绽放的一瞬没人在意花香是浓是淡一样。这时候任何人都会相信,她就是女神在人世的化身。
新娘步上左侧石阶时,新郎也被拥至右侧。
女巫立于山崖,开始吟唱。
祭坛上的火把被一口酒水吹响,宾客欢呼起来。
新的高潮要到了。
*
在男男女女簇拥下,这对年轻夫妇越离越近。秦华阳收回目光,心仍提在嗓子眼里。
段元豹婚礼的重要时刻,段藏青居然没有出面。
还有秦寄。自始至终未见秦寄一面。
他到底在哪里?
*
最高的火把下,两位新人已经站到对面。隔着面具,在歌声和欢呼中,看着对方画成马形的脸。
画成山兽形貌的女孩跳跃而上,将红线拴系的两半葫芦举到面前。
【……】
祭祀结束。
婚宴正式开始了。
*
自始至终,秦华阳的视线没有离开这双新人半分。他渐渐离开队伍,似乎还在跳舞,在角落里和一个人紧贴后背,低声问:“还是没见段藏青?”
对方的脸藏在一张野猪面具下,听声音,是使团的一名随行侍卫:“没有。”
“秦寄呢?”
野猪脸默然摇头。
秦华阳面具后的脸凝重下来,沉默时,场上突然爆发一阵欢呼。
按理说,祭祀结束后,新人总会与众人饮酒同舞。结果还没下祭坛,新郎已经把新娘抱在怀里,径自下台往新房去了。
野猪脸低声道:“段藏青迟迟未至,一定做下圈套,还是赶快撤离,事不宜迟!”
段元豹背影消失在人海之中,秦华阳收回视线,“印信尚无下落。”
“留得青山在!”野猪脸急声道,“一切留待来日!”
“费尽周章才找到这里,垂成之功,不容脱手!”秦华阳冷声道,“收拢全部眼线,只看印信下落!”
野猪脸迟疑:“那太子……”
秦华阳静止一瞬,似乎叹出口气,“是他无福。”
***
【……】
新郎骤然睁大眼睛。在突然大亮的火光照上窗户前,他先分辨出为首的那道响亮声音:“我敬大伙一碗热酒!”
是段藏青的声音。
***
段藏青是在一支轻骑簇拥下抵达婚礼现场的。
他浑身热气,衣袍上似乎还有淡淡血腥味,跳下马背时先问:“豹子呢?”
一直在场的亲信回答:“已经回新房了。”
段藏青颔首,从他手里接过酒碗,笑道:“新人乏了,我这个做爹的替他们敬酒。各位戴着面具,怎么吃酒呢?摘下来,都摘下来!”
宾客们陆陆续续除下面具,露出为西琼熟悉的面孔。那张猞猁面具摘下,已经是西琼的一张中等军官的脸面。
秦华阳在面具之下,也给众人做了伪装。
但段藏青并没有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
他越靠越近,笑着叫这张假脸的名字:“孟阊,我敬你,今日双喜临门,吃完这碗酒,还劳你替我出一趟力。”
“我收到一封密报,”段藏青盯紧他的眼睛,“梁太子在这里。”
秦华阳没有抬头,手仍稳稳端着酒。
段藏青和他酒碗一撞,“替我抓住他,我要亲手把他千刀万剐。”
秦华阳向他一举酒碗,准备饮酒。突然,他的手腕被段藏青攥住。
“怎么不说话?”段藏青独眼之中精光闪烁,“是一夕变成了哑巴,还是怕我认出你的声音?”
话音未落,段藏青一只大手当空击出,就要扭他的脖颈。一直守卫在侧的野猪脸早有防备,立即将秦华阳护持过来。
这是一个讯号,厮杀声立刻随之爆响了。
刚刚还谈笑饮酒的众人拔剑相向,人影在金铁碰撞火花四溅中照上岩壁,扭曲成马面女神驱动的森森鬼影。
婚礼被染红了。
秦华阳在闪避之时听到段藏青的高呼:“萧玠在此!谁能将此贼活捉,我与其结为异姓兄弟!我的财产军队,当半数付予!”
他抽出一把竹节刀,迅速挡开一剑,震得手腕发麻。
没想到段藏青已过壮年,竟还有如此蛮力。
想不明白,他想不明白,入琼之事到底是怎么泄露的?
如果是在入城之前——那段藏青早该派人把他们活捉。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扰乱段元豹的婚礼,也不会放任萧玠在眼皮子底下活这么久。
那是宴会的时候?更不可能。倘若如此,他们的计划就无法运行到这一步了——段藏青绝不会把危险放在段元豹身边。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又是一剑当头劈落,巨大的兵器撞击声从头顶炸开。
“我知道你想打阿豹的主意。”段藏青说,“但谁告诉你,我的小豹子,是个儿子?”
第153章
杀声大震中,新房大门自内打开。两旁侍卫连忙上前,见新郎牵住新娘快步出来。
侍卫忙道:“外头不安全,二位少主还是在内歇息。”
新郎摘下面具,露出秦寄的脸。他皱眉道:“正因如此,才要护送阿姊回去。给我一匹马。”
“但青将军有令……”
“我阿娘一死,都不将我放在眼里了。”秦寄冷声道,“别让我说第三遍,牵马!”
他声色俱厉地恫吓一番,侍卫立即牵来一匹高头大马。秦寄将新娘抱上马背,自己一跃而上,双腿一打马腹。
骏马紧贴石壁阴影自后飞驰而出。
秦寄问:“谁在外接应你?”
新娘只道:“白石城西,靠近鱼箭滩的位置,去那里。”
语落,她感觉秦寄驱马的哨声停滞一下。他一定对自己何以如此熟悉白石城方位起疑了。
但秦寄没有追问,他明白自己追问下去会得到一个万分可怕的答案,可怕到他会把面前这个人扔下马背,让她——让他被段藏青一剑杀死。
他不想他死。
秦寄大喝一声,骏马拧身一跃,飞速躲过一块自上崩落的山石。他收紧马缰,这是西琼战马唯一取用的马具。
“走山路。”他说,“坐稳了。”
***
白石城的山林毒瘤般隆起地上,那些有毒的脉络间,闪现一匹骏马狂奔的身影。
杀声越来越远,像一阵耳鸣前的幻觉。骏马急速奔驰,像一竿凌云之箭,飞射在狭窄陡峭的山间。这时不论是谁——秦寄段藏青还是故事外的我们——都该知道,这个马背上的新娘就是导致一切乱局的罪魁祸首,那个脑袋价值万金的天潢贵胄太子萧玠。
萧玠感到身下的简直不是一匹马,而是一条筋骨刚硬飞速穿梭的大蛇。奇怪的驱马调子在耳边响起时,两条滚烫坚硬的手臂把他环在胸前、飞速振动缰绳。头冠上的流苏噼里啪啦砸在脸上,比雨点还要暴烈。
但比这还暴烈的,是秦寄喷在耳边的呼吸声。
这时候萧玠终于有点活过来的感觉,立即嘱咐道:“你快回家,回南秦,阿耶那边有危险。让他提防姑姑,她有反心!”
秦寄喝道:“你胡说什么?”
“你以为我怎么知道你是跟段藏青来的?”萧玠深吸口气,“他假扮秦华阳骗走你之后,真正的秦华阳来了。他们要我跟着追踪西琼的行迹,路上换了我身边的人。他有挟持我们的打算。还有你师父褚玉绳——”